第 58 章
哪曾想,商宧這一忙便是七八日,且絲毫沒有忙完的苗頭。
我本以為,如他所言會忙得不可開交,但是,幾日下來,我卻發現恰恰相反。
商宧每日不是關起門在院裏喝茶,就是自己與自己下棋。要麽便將我放在鋪墊得軟乎乎的竹籃裏,蓋上一張一尺見方的深色絹布,去茶肆聽書。偶爾攜我去人跡罕至的江邊、老林,觀景作畫。
更甚者,有兩日裏,幾位姑娘叩門來尋。商宧明明就在屋裏,卻教向停芳謊稱其外出未歸,讓改日再來。
在商宧家中住這幾日,日日與他同進同出,幾乎是形影不離,我卻越發地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即便已與他相識五年之久。
而這幾日,我從起初的無時無刻不在想回山之事,到後來,在發覺短時間內回山無望後,竟慢慢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看似寡淡尋常,並不十分精彩,卻是我一直求而不得。
我有時甚至在想,若能一直這樣下去,倒也挺好。
來到此處的第十日裏,我正趴在一株聳過院牆的樹上小憩,一道無比熟悉的異香陡然飄入鼻中。
而幾乎是在異香傳來的同時,我猛地睜眼,目光尋向異香源頭。
果不其然,見歡、小慈、小墨以及阿哥正在院外的巷子裏,鬼鬼祟祟地趴在鄰家門上。
我激動地就要大叫,甫一張嘴,又旋即咽回,一瞬望向正在樹下作畫的商宧,又一瞬望向外麵正焦急尋我的族人。正躊躇不定時,不經意瞧見案上的硯台,心中忽生一計。
我狀似恍惚地自樹上倒縮而下,而原本埋頭揮毫的商宧卻似頭頂生眼,當即擱筆,兩手於我身下攤開,眼裏小心的意味直讓我哭笑不得。
計劃落空,我索性將商宧逗耍一番,勾住樹皮的爪子遽然一鬆,穩穩落入他懷中。
商宧將我放在腿上,扣入臂彎,而後單手執筆,繼續塗描即將完成的畫作。
阿哥四甲此時與我僅一牆之隔,即便不在此時隨之回山,也必須得讓他們知道我的下落,否則時日一久,本已亂成一鍋粥的天穹山,隻會亂上加亂。
思量之下,我當即散出異香。眼下唯有先留住人,然後再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相見。
我一瞬瞥向硯台,一瞬瞥向商宧筆下即將完成的新畫,印章一蓋,這幅畫便值一百兩雪花銀。臨到下手時,難免有些於心不忍。
但眼下卻不容我心疼這一百兩雪花銀,反正商宧畫技精湛,筆法嫻熟,左不過再花些時間,重作一幅。區區小事,倒也難不倒他。
如是安慰後,我便開始不安分起來,不住地左扭右扭,顯得極不耐煩,擾得商宧不得不停下筆,用未沾墨汁的手輕輕撫在我背上,問道:“怎麽了?”
我趁機大展好奇之舉,揮舞著爪子在案上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通亂抓。
商宧卻不攔我,也未露半分不豫之色,甚至頗有逸致地看著我,任我動作。
倒是突然出來的向停芳在瞧見我宛如瘋癲的舉止後,驚愕非常,連忙放下手中筲箕,大步流星地跑過來,抬手欲阻。柔柔細手尚未觸及,便被商宧擺手示停。
我全然不理會二人的手勢交流,一門心思撲在搗亂上,有序地朝最終目的推進。
隻片刻功夫,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在痛惜下成功糟蹋了尚待完筆的新畫後,我又將魔爪伸向硯台。
我一舉捧起蓄滿墨汁的硯台,狀似好奇地細看數眼,接著旋身,看似無意地一滑,硯台賡即脫爪,落在我蓄謀之處。
“公子。”向停芳失聲驚呼,登時欽身,自商宧腿上拿走硯台。又隨手自襟內掏出一張粉色手絹,欲替商宧揩拭衫上墨汁。
商宧抬手一攔,連忙抱起一臉無辜、甚至稍顯自責的我,將我放在桌上,而此舉僅僅是怕我不慎沾到他身上墨汁。
見我耷拉著腦袋,商宧不顧處理自己身上的狼藉,反而用指頭在我鼻尖一點,安慰道:“無妨,本就是讓你玩的。”
他如此一說,倒真讓我羞愧難當。
向停芳首鼠片刻後,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快回屋換身衣裳罷,我去拿皂角粉給公子洗洗。”
商宧雖未應聲,但也依言起身,邁步朝臥房行去。
走到門口時,商宧突然回頭,煞有深意地望我一眼,隻一瞬,便關上房門。
待商宧回屋後,向停芳也捧著硯台離開。
便是此時。
我一溜煙兒跑到院門口,整個趴在門上,費力地用嘴移開門閂,又用爪子扒開門,最後一陣兒風似的竄了出去。
早已等在門口的四甲,在見到我後,齊齊一呼:“千樰。”
我連忙伸出爪子朝前一指,隨即一步也不停地跑進距商宧居處最遠的一條窄道裏。
四甲也緊隨其後,魚貫擠進。
本已十分局促的窄道,眼下變得更加絆手絆腳,不過也隻能如此。
“妹妹,有沒有傷著?”
本以為阿哥會劈頭蓋臉地將我一通斥責,卻沒想到責備聲沒來,反倒等來了關切和擔憂。
看來我這次的莫名失蹤沒少讓大家操心,看著四甲臉上的疲意,心裏登時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見我悶聲不語,小慈頓時急眼,“你倒是說話啊,有沒有傷著?”
我立馬搖頭,用族語溝通:“我沒事,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一語剛落,隻聽得倚牆而立的見歡沉沉地舒出一口氣,“你沒事就好。”聲音無力至極,仿佛說這短短一句話便已經耗上他所有力氣。
小慈接著道:“你是不知,這回真將我們嚇得不輕。那日一早,大夥兒尚在夢中,見歡便驚慌失措地跑回山上,將我們逐個喊醒。知道此事後,除了留下守山的幾個,其餘人都下來找你了。就這會兒,伯父他們還在鄰縣找著。”
我滿含歉意地道:“是我考慮不周,讓大家擔心了。”忽又想起一事,忙轉頭問見歡:“見歡,那晚我有召雲去尋你,你可有見到?”
見歡往上支了支身子,點點頭,“見到了。”
我追問:“那你當時有沒有乘雲回山?”
阿哥接過話:“見歡在山下尋了你一個晚上。”
我加重語氣,略帶責備地喚道:“見歡。”
在道口望風的小墨肅然道:“見歡沒等到你,是不會一個人走的。”
見歡在狹小的窄道裏蹲下身,與我平視,神情極其認真地道:“千樰,以後再不可做將自己陷入危難中的事了,我……我們會很擔心。”
我鄭重點頭,“再也不會。”
“此地說話不便,先回山再說。”阿哥從懷裏扯出一塊黑布,鋪在地上,“你且忍忍,出了縣就好。”
“阿哥,我……我……”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阿哥問道:“何事?”
“我……我想先留在這裏。”我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們的神色。
阿哥一聽,果然急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胡鬧,你在這裏能做什麽?難道這裏能比山上早幾日降雪不成?”
見歡也甚是不解:“千樰,你留在此處,於你的靈力無絲毫幫助啊。”
小慈撇撇嘴,“我還不知道她,無非是因為商宧在這裏。”
“我……”我難得語塞,胸腔裏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肆意上躥下跳,沒個終止。
“千樰,是因為商宧嗎?”見歡的麵色一霎間又慘白了些許,眼角挑著一絲莫名的悲意。
四雙目光盯得我直發怵,像是作了虧心事那般。
“當然不是。”我特意堅定了語氣,“我下此決定並非因為誰,而是經過了一番仔細的考量。山上固然安妥,卻也極易被尋到。若白蟻精的同夥前來找我尋仇,首當其衝便是天穹山。山神當年布下的仙障逐漸變弱,你們不是不知。而遠近精怪雖常受靈果之恩,大多數無私心妄念,但也不乏虎視眈眈之輩,伺機而動。屆時,暫失靈力的我隻能成為你們的累贅,甚至相挾的籌子。而倘若我隱於市間,尋我少不得要費一番周折,而我也因此能有籌劃之機。”
我滔滔說完後,阿哥和小慈似在反複思索,而見歡卻展眉一笑。
靜默片刻,阿哥率先開口:“如此也好,離第一場雪也就兩個月左右,我們便時常下山來看你。”
阿哥雖已接受我這番說辭,但阿爹卻不會那麽容易被三言兩語說服,我擔憂地道:“阿爹那裏,就有勞阿哥幫我說道說道了。”
“阿爹那裏,我自會去說。”阿哥叮嚀道:“倒是你,獨自在山下,一定要謹慎行事,萬事小心。”
疲累得幾乎快撐不開眼的見歡強提著力氣,問道:“千樰,你真的不跟我們回去嗎?”
我連忙用背抵住將倒未倒的見歡,“見歡,你究竟幾日未睡了?”
小慈輕描淡寫地道:“不多,也就八/九日罷。”
“什麽?”我又驚又愕,“你不要命了?”
“很擔心你。”見歡氣若浮雲地吐出這句話後便沒了意識,倒地之時,倏地幻回本身。
“見歡。”我們齊聲喊道。
距見歡最近的阿哥立馬用本是給我準備的黑布將見歡裹住,又麻利地打成個包袱,而後斜挎在背後,再行叮囑:“千樰,我們便回去了。阿爹那裏我會同他說,你在山下萬不可同在山上那般胡鬧,盡量避人而行。”
我一本正經地道:“阿哥,我記住了。”
“千樰。”小慈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沉沉一歎,“從未如此希望冬日能來得快一些。”
我眼眶一濕,而後強作輕鬆地催促:“好了好了,快些走罷,我也該回去了。”
小慈蹲身抱了抱我,“千樰,保重。”
從不知小慈竟還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麵,我此番並非是遠行他鄉,卻生生叫她三言兩語地判成了永別之感。
小墨輕輕地攬住小慈,柔聲道:“我們時時都能下來看她。”
我揮揮爪子,“小墨,趕緊帶你娘子回去,少在這裏惹我傷感。”
小慈抹了抹眼睛,被小墨牽住手,一步三回頭地從巷子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