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卻塵願
停在主室門前,我隨手祭出個安魂訣,蓋上尚有聲息的一抹神思,繼而施法自內撥開門閂,揎門而入。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沒再施法起光,而是用見歡隨身攜帶的火折子燃起油燈。
燈芯上跳動的軟火將整個房間映成一片暮色,昏昏暗暗的影子隨火而動。
微光一起,床上隱約的人形一目了然。隻見一個清瘦的蒼色背影半埋入灰色的布衾裏,滿頭霜絲散在枕上,與淡白月光別無二致。
見歡小心地捧著油燈,躡手躡腳行往床邊。
趁著這個當兒,我快速環掃了一眼整個房間的擺設,怎一個簡字了得,唯有牆上掛的數幅畫卷能留住匆匆別過的目光。
雖說是畫卷,但我卻無法斷定那一幅幅以背麵示人的畫卷下是否藏有妙筆丹青。
主人家的喜好倒也奇特,愛將畫卷反著掛,莫不是一片空白的背麵更有意境可探?
暫且收住好奇心,我搶先一步邁至床畔,探身往床上之人看了兩眼,複又回身。
眼下景象讓我忍俊不禁,此刻若是床上的人霍然醒來,睜開眼便瞧見三個人站在他床前“居心叵測”地看著他,不知他會作何感想,會驚聲大叫還是直接嚇暈過去?
薑赤緹不明就裏地看著我,見歡則淡然地替我解釋:“薑姑娘無須管她,她應當又是想到別處去了。”
聽見歡一說,薑赤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也不多發言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扳床上背對我們之人,手一觸及他的肩膀,隔著布衾都能感覺到骨頭的脆硬。
我甚至不敢太過用力,生怕一個重捏下去,其骨當場便碎。
好歹將他扳成平躺之姿,見歡將油燈往前一湊,終是看清此人模樣。
溝壑縱橫的臉上,流淌著歲月的星霜。安寧的眉宇間,映現著昔日的爾雅。深陷的兩頰,揭示著多舛的前塵。似有似無的呼吸,預兆著不日的歸去。
不知床上所躺之人是否乃我們今夜所尋之人,我扭頭看向薑赤緹,本欲張口,卻在見到她盈滿淚花的雙眼時,又將尚未問出的話悉數咽回肚中。
我想,已不必再問。
薑赤緹戚然地望著床上安睡之麵,無語凝噎。
這回我看得分明,原來,魂體也有淚。
靜立良久,薑赤緹伸手欲撫,我當即以反掌之勢將之攔下,隨即不由分說地把她拉至一旁。
“千樰姑娘,這是為何?”薑赤緹一頭霧水地望著我。
我吸了吸氣,又重重吐出,“薑姑娘,你如今已非生人,身上陰氣於陽世人會有所侵蝕,望三思。”
我雖未明說床上之人暮色將沉,但聰明如她,豈會不知。
薑赤緹往鶴發處顧去,雙眼滿含歉疚與不舍。
“薑姑娘。”我出聲打斷她的心緒,繼續道:“想來談先生也不會願意讓你瞧見他而今模樣,即便此時將他喚醒,得了半時歡喜,也隻會徒留一場傷悲於餘生,最後落得兩廂淒愴。我想,這也不是你所願見。”
薑赤緹默然不語,蹙眉凝思,眸光時明時暗。
我知道,她在掙紮,在與自己藏釀了三十七載的衷情對峙。
“薑姑娘,我曾說過會助你了卻心願,並非空口白話誆騙於你。”我徐徐抬起右手,手心泛出一道白光直射談問西額頭。
與此同時,我用左手拉住薑赤緹,閉上雙眼,“我這就帶你去他的夢裏。”
一語剛完,頓感身輕如風,再一睜眼,已不在那間昏暗且散發著絲絲油氣的房中。
當先入眼的是一片杏花零零飄飛的樹林,湖光水色,春意盎然,一襲霜衣花下靜立。
我鬆開手,笑著看向薑赤緹,“他在等你。”
薑赤緹斂起淚意,回我一笑,身上大紅喜服早已不見蹤跡,髻上釵墜落至耳垂,綽約之姿恍若一隻翩飛的緗色蝴蝶,輕盈地舞至談問西身後,清越的聲音迎風而起:“先生。”
那抹霜衣款款轉身,唇眼笑意俱深,“你回來了。”
寥寥四字相應,卻似等她已久,也似在對往事作一個封存多年的答案。
半晌,我收眼轉身,發現自己臉上在不經意間,已凝笑良久。
我倏地離開談問西的夢境,那個小小的世界隻能屬於他們二人,直至雞啼之時。
回到幽暗的房間時,見歡仍保持著掌燈的動作,一眼不眨地盯著談問西的額頭。
我雷電般從夢境閃出後,恰巧落在幾案旁,順勢往凳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著恍若被施了定身咒的見歡,調笑道:“談先生的額頭可是好看?”
一聲頓出,見歡手上的油燈登時抖了兩抖,他眼疾手快地將閑著的手掌攤到燈下,好在燈裏油少,未有半點油星灑出。
濁濁灑灑的燈光從談問西的麵上移走,掌燈人轉過身來,不慍不火地道:“你幾時出來的?也不知提前吱一聲。”說話間已自床畔離開,油燈往幾案一置,坐於距我三步之遙的另一張凳上。
我神閑氣靜地撐靠在幾案上,有意無意地把玩著案上的三山黑石筆擱,冰涼的觸感由指尖流向全身,似有寧神之功效。
“見歡。”我的目光落在牆上那一幅幅反掛的畫卷上,“反正眼下閑來無事,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見歡頓時伸長脖子,饒有興趣地問道:“哦?賭什麽?賭注又是什麽?”
“賭注嘛。”我攥著筆擱敲了敲幾案,目光在見歡身上遊走一遍,狡黠一笑,“日後若阿爹懲責與我,你便替我挨上一罰便是。”
“簡單。”見歡爽快應下,“要是你輸了,你就……”見歡的眼梢浮上不懷好意的一笑,“你就……”
話猶未完,我連忙出聲截住:“若我賭輸,便用天水紗帶你出去遊山玩水,你看可行?”
見歡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一臉的奈何不得,在我誠然懇切的注視下,終於頷首應允,“如此也好。”語氣中仍有一絲迫不得已的意味。
我將筆擱歸於原位,又取了旁邊一本舊書翻玩,輕吞慢吐地道:“不虧,不虧。”
“賭什麽?”見歡上了勁頭。
翻書的動作一滯,我慢悠悠地將視線從舊書移向牆上的畫卷,“你猜猜,牆上那六幅畫,畫的是什麽?”
見歡順著我定眼的方向望去,認真地打量起掛了一整牆看起來稍顯詭異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