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玉蟬
醫館名為仁善堂,館齡不比屈大夫的醫館短。
蓋因薑猖某回大病,誤打誤撞請了屈大夫入府診治,而屈大夫又在關鍵時刻妙手回春。至此,薑府但凡有人患疾,不論輕重,皆隻認屈大夫開的藥,其餘大夫,一概不請。
是以,方才薑赤緹說要去仁善堂問醫,小菊心裏抵死不願。府裏雖未有成文規定,但早已潛移默化成則。
主仆二人艱難地走進仁善堂後,未立刻問醫,而是在牆角尋摸了一張麵上閃著油膩膩光澤的春凳坐下,隻因館裏的兩個大夫跟前都排著一條長龍。
將薑赤緹安頓好後,小菊才探頭探腦地跟在長龍後麵排著,目光在薑赤緹與大門之間盤桓不迭。
即便是坐在粗陋的春凳上,薑赤緹依舊不改端雅之姿,一眸春水起微瀾,目光飄忽不定。
半晌,薑赤緹從容起身,跛著腳挪到窗前。
窗外坐著個半大的小乞丐,一雙眼睛烏溜溜的,望著過路行人,一抬頭,正好對上薑赤緹投來的柔和目光。
薑赤緹和善一笑,從荷包裏拈出一粒碎銀,本想放在小乞丐腳邊的破碗裏,無奈夠不著,但貿然扔下又覺無禮,隻得喚他起身自取。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都是薑家大小姐善心可表,品貌俱佳,卻無人聽到薑小姐對小乞丐說了些什麽。隻知小乞丐在拿了銀子後,歡歡喜喜地向薑小姐深鞠了一躬,而後捧著破碗,飛快跑開。
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好像在這個情境裏,就應當發生此事那般。
如此一來,眾人對雁落城一美麵紗下那半張麵容的好奇性又猛然拔高,無數雙眼睛恨不能將那方薄如蟬翼的脆弱紗絹生生灼穿,非要一睹全貌後,方能善罷甘休。
施完銀子的薑小姐又重新坐回春凳上,嫻靜安然,與醫館匾上的“仁善”二字巧然相稱。
當小菊前麵還剩三人時,古璠帶著薑府的轎子來了。
藥,自然沒在仁善堂配。蓋因古璠回府請轎子的同時,福叔也連忙遣了人去請屈大夫,想必這會兒屈大夫已經在趕往薑府的路上了。
屈大夫瞧過後,隻道薑小姐崴那一下令關節錯位,並未傷及筋骨。
是以,屈大夫讓薑赤緹忍著疼,在其踝處用力一捏,瞬即將之移回本位。
臨走時,屈大夫見張瀟瀟頗是擔憂,便寬慰道:“夫人不必太過憂心,關節脫位嚴格說來算不得病症,回位即可,不甚要緊。雖不至立馬健步如飛,但絲毫不妨害明日拜堂成親。薑小姐身子嬌貴,彼時便讓從旁伺候的丫頭穩穩扶著便是。”
薑家上下,除了二位姨娘,俱才放下心來。
良辰吉日,薑府裏外都掛紅披彩。
嫁女與娶媳之儀大相徑庭,按理來說,嫁女時,娘家不用操辦,哭哭啼啼地將女兒送上花轎即是。
不過,近十來年,薑府鮮有喜事,好容易趕上一樁,還是大小姐締結姻緣的大事,自然也沒打算應付應付就算過去。
誰不喜歡喜喜慶慶,是以,薑家嫁女倒比小戶人家兒子娶媳還要隆重得多。
天尚冥蒙,薑赤緹一身喜服坐在銅鏡前。
張瀟瀟手裏握著把燙了金紋的紅木梳,木齒在薑赤緹發間時隱時現,從上而下理著及腰青絲。
張瀟瀟嘴裏念著當年自己出嫁那日,母親為她梳發時念的福辭:“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邊梳邊念,風韻的臉上映著紅影微微。
半晌,放下喜梳。張瀟瀟的笑從早起睜眼時便凝定在臉上,且有加深之勢。
張瀟瀟十指靈活地為薑赤緹挽髻,“娘的乖女兒今日就是別人的新娘子了。”辭氣中掠過幾分不舍。
薑赤緹紅唇微啟,神氣夷然自若:“女兒還是娘的女兒。”
新娘子嘴角掛笑,但一雙杏眼卻如無波古潭,毫無喜意,皮笑肉斂於她而言不過家常便飯。
“閑時就回來看看娘,陪娘叨叨話。”
“自當如此。”
最後一綹發絲掐入髻裏,一牀紅蓋頭將薑赤緹同生活了多年的宅院阻隔於內外,亦阻斷了此間發生過以及正在發生之事。
這方精心繡上龍鳳的蓋頭,終於將她徹徹底底地變成了一個局外人。
在闔府將薑赤緹簇擁上花轎之前,她卻因緊張過度而致腹內不適,故而,未行幾步,忽又折回閨房。
小菊在門外候著。
不多時,新娘子孤身一人摸到暫時無人暇顧的後門,打開門,跑了出去。
而後門外的小巷子裏,一輛平淡無奇的馬車早已等候多時。
駕車之人,薑赤緹不認識,但是車裏的小孩,薑赤緹卻不陌生。
這個小孩便是前一日仁善堂窗下的小乞丐,現下已是一身淨衣。
小孩趴在小窗上四處張望,甫一瞧見薑赤緹便立即朝她揮手,“姐姐快來。”
薑赤緹一上車,小孩便手舞足蹈地同她講敘自己是如何雇得此輛馬車雲雲,辭氣中盡顯得意之色。
而本該認真傾聽之人卻似乎並不關心此事,隻一個勁兒地催促車夫,似乎非常著急。
馬車暢行無阻地駛出城門那刻,薑赤緹緊繃的神經才稍稍舒緩,過往一切似乎都在那道沉重的城門裏漸漸模糊起來。
出城門後,離玉蟬湖便已不遠,至少不及心中那段距離之迢,遙遠地在大千世界裏竟尋不出合適的物什去丈量。
而離玉蟬湖越近,薑赤緹反倒越發不安,雖未掀簾去瞧,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在前方,縱目可眺。
隨著車夫“籲~”地一聲,篤速即止。
薑赤緹按照事先約定,加倍支付尾銀,又將特地多留出的一份銀子,足三十兩,交給小孩,並囑咐他,回去後便帶著尚在雁落城的爺爺換個地兒過活。
小孩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少頃,馬車掉頭回駛,漸漸行出薑赤緹的目光中。
滿岸杏樹業已換上一身黃衣,連帶著青杏也一並褪去。
薑赤緹還未嚐過玉蟬湖杏子的滋味,不知是否同別處一樣,會酸一些,還是會甜一些。
一行秋雁掠過蒼穹,幾片枯黃飄落灰泓,激起層層水波。
風來瑟瑟,薑赤緹踩著疊疊秋葉,奏出脆而悶的異曲,置身其間,不知今夕何夕兮。
倘若此時有人恰巧路過,看到一片蕭黃中有一抹突兀的紅,不知會作何感想。
薑赤緹俯身拾起一片落葉,捏著葉梗,在纖細的手指間打圈,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朗遍襲全身。
出城那刻起,她便再不是薑家小姐,再不是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再不會任人擺布,也再不能……見到他了。
前事曆曆在目,不曾想,她與先生離的最近的一次竟是以她落水換來。
那次,他們之間沒有一絲罅隙,也隻有那次,她才是名正言順地靠近他,沒有那永遠不變的三尺之遙。
一步步邁近玉蟬湖,似乎又回到落水那日,水裏浸著兩顆綠紋大西瓜,她拉著繩子,繩上倒刺磨疼了她的手,柔嫩的手心被粗糙的繩子勒出兩道紅痕,她卻毫不在意。
那時,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子逞強勁兒,一心想把西瓜拉上來,又豈料自己竟是這般無用,沒拉上西瓜,反倒被西瓜拖入水,還迫得先生入水來救。
玉蟬湖的水,一如當初寒涼,涼地透骨。
岸上蔥鬱一點點褪去,先生的影子也愈漸朦朧。
玉蟬湖還是那個玉蟬湖,杏林還是那片杏林,隻是不知被哪位國手點上層層枯黃,猶如一個慘綠少年曆經人世,褪盡風華,已至垂暮。
湖水,真涼。水麵上一朵早已幹萎的杏花隨波而蕩,不合時宜,卻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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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
出自:網絡
今夕何夕兮。
出自:《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