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宧上山
在山上渾渾噩噩地過了兩日,我盡量避著阿爹,以免他怒氣未消,一想起那日之事,便又不免將我責罵。
我清閑得很,每日半數時光都在山頂,同銀杏爺爺講述我下山之後所遇諸事。
我坐在銀杏樹下,忽然想起滄水仙子見到我時喚我“七子”一事,現在回想起來仍覺驚異莫名,當即告訴銀杏爺爺。
銀杏爺爺沉吟片刻,才緩緩道:“想那滄水仙子與七子山神應有過一麵之識,紅繩帶有山神靈力,會被誤認也實屬正常。”
我突然又想起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誒,爺爺,不知山神是仙娥還是仙君?”
“咳咳咳咳……”銀杏爺爺冷不丁咳了數下。
我連忙轉身,關切道:“爺爺,你怎麽了?”
銀杏爺爺漫聲道:“年老體弱,經不得風吹雨打了。前些時候下了好幾日雨,爺爺受了些風寒,咳咳咳咳……”
我瞬即瞪大眼睛,銀杏爺爺是萬年樹靈,何來會受俗世風寒之說?一準兒是在蒙我,我清了清嗓子,當場戳穿:“爺爺,你就別裝了,你這身子骨,再過個幾萬年都弱不了,還受風寒呢,可不要誆我。”
銀杏爺爺哼哼兩聲,“咳咳咳咳……你這丫頭,怎的就是不信,爺爺活了這大歲數,誆你作甚?”
我總覺得銀杏爺爺有所隱瞞,卻不再執著於他是否會受風寒之事,又將方才的問題給重新提了起來:“那我便勉強信爺爺一回,不過爺爺還沒告訴我,七子山神到底是仙娥還是仙君。”
“好像是仙君,”銀杏爺爺頓了一頓,轉眼又翻言:“抑或是仙蛾。”繼而頗顯喪氣地道:“哎,爺爺年邁,這記性呀也是愈來愈差,隻記得山神名喚七子,至於是仙娥還是仙君,爺爺可真就記不清了。”說完又咳上幾聲。
我定然不信銀杏爺爺所說,萬年前的邊角小事他都記得清楚,怎會獨獨忘記如此重要之事。我撇撇嘴,故作麵皮不悅,“爺爺不願說就算了。”
其實,我本也隻是隨口問問,銀杏爺爺既不願說,便定有其道理,或許山神身上有一些不願被後世知曉之事也未可知。所因種種,不得而知,我也並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之甲,遂不再追問,轉而同爺爺說起了別的事情。
正當我講到燭陰山神模樣怪異之時,昔邪忽然跑了上來,氣喘籲籲地道:“千樰姐姐,商宧……商宧來了,正在山腰等著呢。”
一聽商宧來了,我當時一躍而起,好些日子沒見著他,掛念甚深,便也顧不得和銀杏爺爺繼續講燭陰山神之事,立即撒丫子往下奔去,遠遠撂下一句:“爺爺,我晚些時候再來瞧你。”
不知是否因為太過激動所以生出幻聽,當我離開山頂之時,分明聽到銀杏爺爺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山腰處有一株黃櫨,時下正值葉紅時節,滿滿一樹燈籠紅。我與商宧每次相見,都是在黃櫨樹下。
我歡快地朝黃櫨樹跑去,遠遠望見一襲鴉青色長衫的商宧坐在樹下文石上,正一片片拾著腳邊落葉。
商宧見我出現,歡喜之色躍然臉上,立即放下手中已摞了一疊的紅葉,又將鋪膝長衫捋至平整,隨後朝我微微一笑。
我順勢跳上他膝蓋,蹭了蹭他溫熱的脖子,心中甚是舒坦,甚是熨帖。
商宧將我抱在懷裏,順鱗撫背,柔聲問道:“你這幾日去哪處玩了?我前幾日來了兩次都沒見著你,還以為你不在山上了。正愁不知去哪裏尋你,不想你今日竟出現了。”
我在心裏回他:我前幾日去了一趟半崖山。
商宧又問:“今日還想聽故事嗎?”
我連忙蹭了蹭。
商宧笑如朗月,我雖不能同他言語,但他卻能憑我的動作知曉我意。
故事我沒有聽進去,而是滴溜溜轉著眼珠打量麵前這張看了五年的臉,不知為何,今日竟覺得甚是好看。
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按照商宧的年紀,應當已經到了婚配之際,不知他是否有心儀的姑娘。
人常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卻不知哪家姑娘能執商宧之手,與之偕老。
心有惑事,卻不能開口詢他,實在憋的慌。待一月之期一過,我定下山親口問他,也順便瞧瞧讓商宧著眼的姑娘是何模樣。
商宧在我頭上輕敲一記,笑問道:“在想何事,這般入迷?”
我想的入神,一時竟忘了商宧正同我講著故事,當下扭身擺尾,以示在聽,並未走神。
商宧將我放下,“許是我今日所講太過乏味,你定是想去別處玩了。如此,便依你。隻不過,莫要再跑不見,不然我又不知該去哪處尋你了。”
我登時著急起來,好不容易見到他,我怎會有心思去別處玩?都怨我方才走神,這下可好,教商宧誤以為我不愛聽他今日所言。
下山時,商宧忽然回頭一瞧,見我定定地望著他,不走不離。
商宧目光一動,當即折返,抱起我,眉心微蹙,“今日覺得你有些不大一樣,是否受傷了?”
我趴在商宧後肩,像圍脖一樣掛在他頸後,嘴裏發出低嗚之聲。
於是乎,商宧又坐回文石上,反手將我自頸後取下,塞入懷裏,“又想聽了?”
我伸出爪子觸摸他的下巴尖兒。
商宧笑得和煦,又繼續講述方才那個我僅聽了幾句的故事。
不知不覺中,我竟在商宧懷裏睡著了,再睜眼時,天穹山已經披上一層金紗,樹影斜斜,暮風瑟瑟。
我扭頭一看,商宧也正目光溫柔地瞧著我,嘴角掛起一縷金紗,“好生貪睡。”
眼見夕陽西下,商宧卻還在山上,我趕緊從他懷裏跳出,伸爪子指向下山之路,嗚嗚催促。
“不急,日頭還未沉下去。”商宧理了理被我壓皺的衣衫,緩緩起身,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這就下山去了,你也莫要貪玩,快些回去,我得空又上來與你講故事。”
我連忙點頭如搗蒜,不住地指著下山路。
商宧清清一笑,下行數步,又忽地停足回顧,見我也正慢悠悠離開,方繼續往山下走去。
我趁他背身之時,轉眼跳到一株粗壯大樹後藏起,在樹影下目送那抹鴉青色越行越遠。
奇怪得很,我今日對商宧的不舍之意甚濃,遠勝以往,像是再也見不著他一般,不由喃喃:“千樰啊千樰,你莫不是下了趟山,竟變得多愁善感了?”隨即搖頭輕笑,轉身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