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木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卻無法許子偕老之誓。


  滄水沉沉頷首。


  雲夢澤身子猛地一顫,眼底悲楚一瀉而出,垂下眼簾,同時也放開了滄水的手。


  “夢澤。”滄水一把拉住雲夢澤漸顫漸收的手,桀然一笑,“我滄水此生唯一後悔之事,便是一千年來,我從未離開過天河,以至於足足晚了一千年才遇見你。”


  聽言,雲夢澤不由分說地拉起滄水奔出水屋,與之並肩立在陽光下。


  湖麵水光瀲灩,大漠已然不複,唯有那尚未沉入水底的黃沙在低低絮說著這裏曾是無際廣漠,這裏還曾沙飛似幕,星羅棋布,也曾有兩位仙人情係於此。


  雲夢澤凝望著身旁的姑娘,指著水波粼粼的大湖,道:“滄水,若他日天帝一怒之下要嚴懲你我,我們便央求他,許我二人變作兩尾小魚,罰我們在湖裏與世隔絕千萬年,可好?”


  “若能如此,那我便在湖裏種下一湖清荷。”滄水說完便揮動衣袖,萬頃琉璃刹那間水佩風裳。


  清荷朵朵,碧盤亭亭,一股似有似無的清香在空中浮動,如扇翠葉上水珠輕晃,一隻蜻蜓立於菡萏尖上。


  清風拂來,水珠落入湖裏,蜻蜓展翅驚飛。


  好一幅美妙絕倫的畫卷,好一個引人入勝的幻境。


  二仙踏沙而行,雙手相牽。


  雲夢澤忽而止步,目迎晨曦,低聲問道:“明日再布水好嗎?”


  滄水轉頭看他,莞爾一笑,“好。”


  夕陽無限好,就是傷情了些。


  又一個破曉將臨,一盞孤燈,一個伶俜之人,默然相守於寂寂紅塵。


  櫻花終究是無法盛開在萬物蟄伏的冬日,即使白雪很美,亦有寒梅作陪。


  天帝不知從何處得知二仙早已情愫暗生,或許是某個碰巧從天上路過的神仙,瞧見了二仙挽手漫步於夕陽之下,又或許是天帝忙完了天地政務後,得空查了查諸位神仙早已拔除的情根是否無端生出新芽,也或許是水屋裏的兩尾小紅魚趁著二仙不在屋內時,偷偷上天告知天帝……


  種種可能,不得而知。


  二仙情根重生,紅塵未盡。總之,天帝怒了。


  若當真究個到底,二仙孤男寡女在茫茫沙漠裏待了月餘這事,還是天帝一手促成。


  二仙實在膽大妄為,目無法紀,該罰,還得重重的罰,不然天規戒律是白定的嗎?隻是用來嚇唬嚇唬各位仙家的嗎?

  犯下如此大錯,非但不知悔改,竟還妄想變成兩尾魚在湖裏長相廝守,實屬天方夜譚,荒謬至極。天帝怒不可抑,當即將二仙貶下凡境,施以嚴懲。


  而天帝的懲罰,實在太重。


  雲夢澤被貶為冬之梅,滄水被貶為一現便謝的曇花。


  花開則醒,花謝則眠。


  二仙相守於雲夢大澤之濱,卻生生世世無法相見,受盡相思之苦。


  從此,塵世間多了一樹寒梅和一株白曇。


  從此,江河湖沼連綿不絕的雲夢大澤逐漸幹涸,直至被分割成一個個沼澤。往昔浩瀚,不複存在。


  天凝地閉之時,寒梅終放,他卻隻能見到一株在寒風中飄零的曇花枝,獨自傷情。


  西風殘照之時,曇花一現,她卻隻能匆匆一眼寂寂無聲、空枝殘殘的梅樹,悵然淒愴。


  很近,卻又很遠,一千多年都在錯過與沉睡中煎熬,這便是天帝對他們最殘忍的懲罰。


  世間難舍是相思,又一個漫天飛雪時,寒梅開花了。他,醒了。


  雪融陽暖,萬物將蘇,本該零落成泥的寒梅,卻不想再繼續錯過。


  他要博上自己的全部,哪怕是拚上性命,靈力用盡,也要衝破天帝的封印,逆一逆這無情花期。


  於是,塵世間多了一株花開畢年而不謝的梅樹。


  他忍過春暖,扛過烈日,終於等到曇花發苞,而自己卻已殘破地不成樣子,仿佛一陣風過,便會墜落入泥。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再撐一撐,再撐幾日,便能相見。


  終於等到曇花盛開,他卻已是奄奄一息,隻低低一眼,便失了所有力氣。


  落下樹枝上唯餘的一片花瓣時,他用盡最後一絲仙力,留給曇花一句殘忍至極的話:“滄水,我走了,我要狠心拋下你獨自在這塵世間看冬去春來了。你要好好活著,還有……忘了我。”


  這一世,還能再見她一眼,他已了無遺憾。


  這棵花開畢年而不凋的梅樹,終於枯萎。


  “夢澤。”一聲隻有曇花自己才聽得到的淒厲哭喚響徹這個寂寂涼夜。


  她還未同他說上一句話,還未一訴自己千年的相思之苦,他怎就走了?


  密密麻麻的痛如同百蟻啃噬,霎時貫穿全身,身上最柔軟,亦是最頑強的那個地方,猶如纏繞著一條條長滿芒刺的荊棘,尖銳如針,萬刺紮心。


  千餘年來,她全靠對他無盡的想念和那匆匆一眼撐至今朝。不能相見又如何?至少他還在身邊,還在這個塵世陪著她。終有一日,他會在一個繁星高懸、月朗風清之時,身著青衣,自月光中向她徐徐走來。


  可如今……


  這一日,她似乎再也等不到了。


  “雲夢澤,你為何棄我而去,你叫我如何獨活?”


  “你讓我感受到世間萬物的美好,可你卻走了,我要這冬去春來又有何用?”


  “夢澤,我們約定好要變成兩尾小魚,我要在湖裏種滿荷花,你忘了,你都忘了,你什麽也不記得了。”


  “夢澤,你還從未說過一句愛我之言。”


  “夢澤,回來好嗎?我不要廝守千年,我隻要你……你回來……”


  滄水空澀的悲呼到後麵已是無盡的落寞和淒楚,至痛至傷。她想要做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麽。


  活了萬萬年,到頭來,卻連同愛人相守都做不到,如此無用。


  明明是一盞無芯之燈,本該無心無情,可這世上最不可能生情的澤荒燈,卻偏偏有了情。


  梅樹已枯,仙君已逝。


  是夜的月光依舊清朗如水,但她卻再也等不到那個從皎皎月光中向她走來的青衣仙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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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出自:《詩經·邶風·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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