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
柳重明手中的筆已經懸了多時,也沒意識到自己半晌都沒有落筆。
從這個角度,略偏偏頭就能看到廊下坐著的人,他屢次在心裏提醒著——夢中的人並不是他自己,不要迷失在其中,卻忍不住會把那人多看兩眼。
昨夜噩夢醒來後,突然變得孤身一人的空虛感與黑暗裏寂靜的房間重疊在一起,他居然隱隱感覺到恐懼。
這簡直像個天大的笑話一樣,他柳重明居然會害怕夜裏一個人睡覺。
可長夜漫漫,那種恐懼和失落縈繞不去,忽然生出想要個人陪一下的念頭。
自從哥哥去世之後,他已經習慣獨自行走很久了,隻是,偶爾地……想要人陪一下,一會兒就好。
僅此而已。
可沒想到這個人臭不要臉,居然恬不知恥地勾引他!如果不是克製著自己,他真想一口吞了這個禍害。
他躺在裏間,豎著耳朵聽外麵鎖鏈輕輕響了幾下,本以為那人會跟自己說點什麽,或者會厚著臉皮爬上他的床,可漆黑的夜裏始終都是沉寂。
人沒等到,自己竟不知不覺就這麽睡過去,直睡到日上三竿,連早課都忘了做。
這還不是最狼狽的,白石岩不知道聽方無恙嚼了什麽舌根,抽空跑來這邊看熱鬧,結果推開臥房的門,一眼看到睡在紗籠裏的曲沉舟。
還不等他來得及跳出來解釋兩句,白石岩已經裝模作樣捂著眼睛跑了,屋頂還能聽到方無恙得意的聲音——你看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柳重明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追出門去時,兩位損友已經坐實了他的豔情,一溜煙跑沒影了。
他氣得胸膛起伏,一轉頭看見曲沉舟睡眼迷離地坐起來,垂落的長發下掩映著鬆散的衣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嘴邊想咆哮的一個“滾”字怎麽也說不出來,憋得差點要爆炸。
世子爺的臉色從早上起來就很不好,下人誰也不敢多問什麽,隻能照著吩咐,把曲沉舟鎖在書房門外,都識趣地退了下去。
他知道下人們的疑惑和好奇,恨不能當場寫篇策論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可這做法想想好像更蠢。
好在他院子裏的人都是他一手挑選調|教出來,並不是多嘴多舌之輩,還不至於傳出什麽話,怕就怕白石岩那兩個不消停。
並不是因為陷在夢裏的原因,柳重明安慰自己,他隻是想細觀察一下這小怪物,究竟蹊蹺在哪裏。
然後,便看到那個窄瘦的身影彎下腰,像是從台階下麵撿了什麽起來。
他輕輕放下筆,在窗邊站了片刻,待出去時,外麵的人已經坐在台階上睡著了,縮在懷裏的雙手沾了泥土,攏著一朵在風中微微顫動的花。
這恬靜安然的睡顏像是帶著無法言喻的魔咒,讓柳重明盯著看了許久,不知何時起就始終緊繃的那根弦一點點鬆下來。
像是回到大哥還在、他仍然可以任性的時候。
院子裏很安靜,下人們都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來打擾他,空中隻有風走過的聲音,一兩聲蟲鳴讓四周更顯得悄無聲息。
他也在台階上坐下,在地上撿了被風拂得滾來滾去的梧桐花,拈在手中轉了轉。
已經有多久了……沒有這樣安然放鬆的時光。
巫蠱之術也好,宮中之人也好,他現在什麽都不想去考慮,隻當是他貪戀這片刻的安逸吧。
好安靜。
真的好安靜。
日頭西斜時,柳重明被人晃醒,一眼看到的便是那雙妖瞳,大驚失色之下,想也不想便以手變爪,向那個纖細的脖頸掐去。
曲沉舟見他睜眼,還沒來得及縮回手,便被人仰麵按倒在台階上。
柳重明從未像這樣,在來曆不明疑點重重的人麵前睡著,更別說毫無防備地讓人靠得這麽近。
他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厲聲喝問:“你在幹什麽?”
“世子,”曲沉舟努力仰著頭,從頸部的束縛中發出低弱的聲音:“太陽快下山了,再睡下去,會著涼。”
卡在喉間的力氣漸漸小下去,他看著柳重明眼中的狠厲隨著清醒漸漸退下去,來不及跟他說什麽,便狼狽地匆匆離去。
在這裏睡著涼是一回事,可他知道,今天重明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雖然分出了別院來住,但重明沒有成家,還不能與侯府分家,每月都有固定幾天回去侯府,與家人一起用晚膳。
那個重明曾經厭惡的家,隻有在徹底失去之後,重明才意識到他們有多重要。
那麽不如在還都活著的時候,好好珍惜。
能跟家人一起吃飯,這對於曲沉舟來說,是永遠無法觸摸的奢望。
他看著柳重明匆匆離去的背影,又垂目看著手裏已經枯萎下去的梧桐花,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根本無法徹底擺脫前世,他無法對柳重明的事漠然置之,也無法與柳重明形同路人。
柳重明,也許真的是他的劫數。
***
柳重明趕回侯府花廳時,晚宴已經擺開,三個人都在等著他。
安定侯柳維正居上座,雖已上了年紀,但因常年修身養性,溫和不爭,看起來並不蒼老,眉眼清淡平靜,隱隱還有年輕時的清秀模樣。
在他左手側坐著夫人,府中隻有這麽一位主母,並無妾侍,但二人之間始終淡淡的,若即若離。
柳夫人招呼兒子坐下,又一連串地問起近日情況時,安定侯便不再說話。
他向父母雙親問候後,又受了三弟柳清池一禮,才順次落座。
安定侯先落筷,其餘三人才動起來。
例行的見麵,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柳清池除了開始與他寒暄一句,便始終默默低頭吃飯,仿佛他在與不在都沒什麽區別。
這讓他忍不住總是想起大哥還在的時候,直到沒有大哥為他遮擋著外麵一切不愉快,他才發現,家裏原來這樣支零破碎,每個人眼中像是都隻有自己。
連從前與他一起跟著大哥玩鬧的弟弟,也與他不再親密。
飯桌上如往常一樣冷清,父親偶爾問一句他的功課,這讓柳重明暗自慚愧了一下。
父親相信他,所以允許他搬去別院居住,每隔幾天將做好的功課送回來給父親過目,這次雖然父親不知道他誤了早課時間,連下午也睡過去,可他難免心虛。
柳夫人插不上他們的話,絮絮叨叨幾次不讓柳維正再說這些古板的問話,柳維正不悅地責備幾次,都沒能阻止柳夫人插話,便沉默下去。
柳清池飛快地吃完飯,冷冷丟下一句話,離席而去:“母親,二哥的課業重要還是冷暖吃穿重要,您到現在還沒搞明白嗎?”
柳夫人在他身後摔了筷子:“讓你讀點書,就是為了來跟我頂嘴的?你們先生教的首孝悌,你就是這麽孝的?”
柳清池早走得不見人影。
柳重明默默看了看空著的位置,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從來都是這樣,在母親霸道的絮叨中變得沉默的父親,越來越尖刻的弟弟,還有永遠不知道兒子們想要什麽、強勢的母親。
他慶幸自己還有地方可以逃離,也知道,父親是因為什麽肯讓他搬去別院。
“重明,幾天才回來一次,多吃點,”柳夫人給他碗裏夾著菜,喜笑顏開地看著他吃下去:“還是搬回來住吧,娘也能好好照看你。”
“不了,那邊很好。”他淡淡地應著。
柳夫人也知道說不動他,隻能無奈作罷:“飯後吃點糖蒸酥酪吧,娘今天專門給你做的。”
這是柳重明喜歡的甜食,他點點頭,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搖頭。
“裝起來吧,我帶回去吃,要兩碗。”
從侯府回到別院時,已經是戌時,內院裏高高挑起燈籠,將院門直到臥房的路照出一片光亮。
還沒到臥房門口,他便看到簷下站著內院管家,手裏牽著一條鐵索,在管家身邊跪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世子爺,”管家見他回來,忙躬身問:“他該送去哪裏?”
柳重明走得匆忙,沒有囑咐曲沉舟的去處,管家拿不定主意,便隻能在這裏等著。
“他沒有房間?”
每次從壓抑的侯府出來,柳重明的心情都會相當不好。
管家不敢多問,忙應著:“是是,我這就送他回去。”
“等一下,”一隻腳已經邁過門檻,柳重明惦著手裏的食盒,又回身:“你先回去,讓他進來。”
曲沉舟的目光從地上的影子移向門口透出的明亮,用手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雖說這種事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可跪久了,腿仍然麻得不聽使喚。
柳重明站在門口看著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幾步下了台階,向他伸出手來:“以後在這個別院裏,免跪禮。”
這隻記憶中熟悉的手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麵前,曲沉舟仿佛被什麽狠狠捶打,身體搖晃一下,尚未跌倒,便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雙手交握的溫度肆無忌憚地傳來,他低著頭,不敢讓人看見潮紅的眼角。
“今天下午,多虧了你叫醒我。”
柳重明指了位置讓曲沉舟坐下,才將食盒放在桌子上。
他知道下午是他初醒迷糊時大驚小怪了,在去侯府的路上,他總是忍不住回想乍一睜眼時看到的那道目光。
溫柔的,深情的,悲傷的,痛苦的……
許多無法言喻的複雜糾結都在那一瞥中,可是在他們對視的瞬間,所有湧動的情緒像是都被轟然關閉的大門鎖緊。
被他按倒在地的曲沉舟又恢複了那樣淡漠平靜的樣子,甚至不會為自己辯解半句。
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覺得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對方一定是認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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