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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少昊君離

  一別經年,再次踏上王畿,途徑巴陵,君離頗為唏噓,這變化可真的有點大。


  他還記得當年經過時巴陵的繁華盛景,雖然不論哪裏的氓庶都很難吃上飽飯,但吃不死飽飯之下也還是有對比的,比如吃不上飯餓死與吃個半飽餓不死。巴陵屬於後者,哪怕是最底層也能吃上一口飯不至於餓死。


  然而再見巴陵,四季如春的氣候不複,整個巴陵都陷入了嚴冬,民生凋敝,人煙稀少,蕭條得仿佛深山老林。


  巴陵四季如春的氣候崩潰時正是嚴冬。


  貴族還好,家裏存糧多,哪怕是冬日也不會餓著,但氓庶哪怕是夏秋時節家裏都沒多少餘糧。何況巴陵氣候特殊,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氓庶便沒有存糧的意識,也沒有存糧的能力。


  貴族征稅是比著勒緊氓庶的脖頸但還留一口氣死不了人的標準來的,巴陵氓庶既然每年地裏的收成多,征稅自然也會更多。


  嚴冬降臨,地裏的作物都凍死後,家有餘糧的貴族除非跑得快的,不然都和家中餘糧一塊被氓庶下鍋燉了鮮美的肉羹。


  遍地人相食,哪怕方雷侯想收拾爛攤子也做不到,他還要為西荒的戰事提供人力物力,沒有多餘的錢糧來救濟災民。


  最終的結果便是,巴陵之地最終還活著的人口,大部分被強製遷徙驅趕至疫疾肆虐後十室九空的瀾北開荒,少部分化為盜匪。


  巴陵自此淪為廢墟。


  安瀾在留意到這座已化為廢墟的城邑規模後不由問君離:“這裏是發生過大疫嗎?”


  君離不解。“為何有此一問?”


  巴陵的確發生過大疫,在嚴冬降臨毀掉了所有農作物,春日回暖,因為冬日時死的人太多,來不及掩埋,春日氣候回暖,跂踵鳥也送來了瘟神的帖子。


  饑餓加疫疾,巴陵人口據說最終活著的不足四成,就這還是方雷侯反應快,及時控製住了局麵的結果。


  安瀾看向雖荒蕪破敗,整體卻還挺完整的廢墟。“沒有戰爭破壞的痕跡,也沒有地震的痕跡,卻荒廢了,隻能是瘟疫了。”


  荒原上也有疫疾,不過龍伯在曆史上吃過兩次教訓後便對防疫抓得特別嚴,安瀾也隻能從書籍裏了解疫疾,但通過疫疾也不難察覺到疫疾的威力。


  君離點頭。“是發生過大疫,但也不全是大疫的緣故。”


  安瀾奇道:“還有什麽?”


  看城牆的痕跡也不像發生過戰爭。


  “巴陵此地的氣候以前有些特別。”君離同安瀾介紹了一番巴陵以前的得天獨厚。


  一年四季如春,土壤肥沃,不論什麽季節都能種植農作物,並且每一茬作物都是大熟,哪怕是隨便往地裏扔種子,幾個月後都能豐收。


  生活在巴陵的人,終年都見不到雪,感受不到嚴冬的凜冽。


  但,突然有一天,巴陵的溫暖如春統統消失了,還是在嚴冬時節消失的.……

  這輩子都經曆過冬季,完全沒有過冬準備的巴陵人毫無懸念的悲劇了。


  安瀾聽得目瞪口呆,旋即又因為想起一件事而眉頭緊蹙。


  見安瀾不說話,君離問:“怎麽了?”


  “我有點擔心拘纓。”安瀾回道。


  君離知道拘纓,龍伯三部中的中部龍伯建立的國族,不解。“拘纓怎麽了?”


  “拘纓河穀和巴陵一樣。”安瀾回道。“四季如春,土地肥沃,作物一年六熟。”


  雖然放女兒去人族求學,但夏也沒完全就任人族塗抹這塊布了,為安瀾準備了一份書單,足夠安瀾閱讀很多年,其中龍伯的曆史典籍是大頭。


  這也讓她知道了拘纓可能,真的修建了一座容納兩百萬人口的大城。


  但那是依賴尋木所塑造的生態建起來的,如同空中樓閣。


  誰能保證拘纓河穀不會哪天突然和巴陵一樣生態崩潰?

  到時的後果一定會比巴陵更嚴重。


  整個巴陵地區人口不超過百萬,但拘纓河穀卻是聚居著兩百萬龍伯。


  雪國與貊國每年也會從拘纓購入大量的糧食,可以說,荒原那樣的不毛之地,龍伯能夠養活千萬人口,拘纓河穀的產出功不可沒。


  拘纓河穀的生態若是崩潰.……安瀾無法想像後果。


  君離也想到,安慰的揉了揉安瀾的頭毛。“不一定會和巴陵一樣。”


  安瀾問:“巴陵的氣候是因為什麽而突然恢複正常的?”


  君離搖頭。“我們現在也沒弄清楚,隻有一些聽著就很不靠譜的傳言。”


  “什麽傳言?”安瀾好奇的問。


  “據說巴陵氣候劇變那日,巴陵出現了一條巨大無比的大蛇,似乎是數千年前炎帝所斬的修蛇,此蛇當年並未死去,而是重傷蟄伏地底療養傷勢,毀滅教每年的血祭為它提供了療養的血食,曆經數千年,修蛇終於傷愈,自地底爬出,毀滅了巴陵的生態。”君離道。“但這聽著就知道是胡扯,一條蛇,它長得再大也愛是蛇,怎麽可能幹擾氣候變化。”


  若氣候變化能夠被控製,元洲各族犯得著每隔幾百年讓小冰期給蹂/躪一遭?又不是天生犯賤。


  若氣候能夠控製,元洲各族早就想盡一切辦法掌控方法了,讓自己的疆土四季如春,讓別族的疆土四季如冬。


  安瀾覺得,也不是不可能。


  拘纓河穀不就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尋木嗎?

  炎帝斬修蛇於巴陵。


  炎帝伐尋木於極北。


  將安瀾哄睡著了後君離將人送回營帳中開始自己的巡邏。


  西荒戰事結束以後,君離完全理解了為何曆史上那麽多有明君氣象想做出改變的人王會英年早逝。


  在所有的利益被瓜分得差不多後,既得利益者會致力於鞏固現有的利益。


  改變或許有利於帝國,但絕對不利於現有的既得利益者。


  用辛箏的話來說便是:斷人財路甚於殺人父母。


  當你損害到一個群體的利益時,那麽就要做好你死我活的心理準備。


  毫無疑問,一個強大的實力大漲的人王不符合很多人的利益。


  九闕山大祭後刺客死士拜訪王的頻率生生甩開了辛箏被刺客死士拜訪頻率十條街不止。


  這本來和君離沒有太大關係,畢竟負責解決刺客死士的人不是他。


  對於上位者而言,刺客死士很麻煩,一個不慎真的會死人,因而負責這項工作的無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君離連初始標準都過不了。


  奈何別人堅持要給君離找麻煩。


  刺客死士行不通,便假冒盜匪襲擊,再買通或啟用埋了多年的死間。


  刺客死士不是君離的工作,但盜匪是。


  一來前車之鑒,二來閑著也是閑著,君離這一路上可以說是愛上了剿匪。


  王師一路走來,隻要路上有盜匪,他都會造訪一二。


  王在發現君離這麽一路走一路剿匪,沿途氓庶皆對自己感恩戴德後便默許了君離美其名曰巡邏實為沒事找盜匪麻煩的所作所為。


  盜匪有純野生的,也有公卿貴族豢養的純家生的,也有流民落草然後投靠貴族的半野生半家生的。


  但不論哪種,普遍作惡多端,如果不作惡多端,要麽是罕見的奇葩,要麽就是太弱小,沒能力作惡。


  王也樂得見君離剪掉沿途公卿貴族私底下養的私兵。


  大抵是一路剿過來的名聲太響,君離逛了一圈都沒找到一根盜匪毛,反倒是抓到搞人祭的鄉人足足五波,著實開了眼界。


  人族有著非常源遠流長的人殉人牲傳統。


  最早能追溯到先民時代。


  萬物有靈,先民對待靈的方式便是人牲,不管祭什麽,都有人牲的存在。


  祭祀神靈靈物祖先要用人牲,生病了祭神同樣需要人牲。


  哪怕是帝國早期,人祭也是異常頻繁的。


  炎帝花了幾千年的時間才將有事沒事搞人祭,還是花樣祭祀的陋習給解決掉——僅限於明麵上,私底下仍舊廣泛存在於鄉野。


  這也使得曆代人王和巫女都堅持打擊淫祀,通過這種方式將祭祀給規範起來。


  時至今日,人祭仍舊存在,貴族在死亡時會殺死喜愛的姬妾和服侍的奴隸,前者保證自己的所有物不會被別人染指,後者保證自己死後仍舊有人服侍,能夠繼續過錦衣玉食,但比起先民時代無疑好了很多。


  在昆北時也曾遇到過,君離還因此辛箏討論過一番祭祀。


  辛箏對人祭誕生看法令人刮目相看:人祭並非無用之物,它的誕生目的是為了控製人口。


  一對人族男女一生能生二三十個孩子,雖然超過一半都會夭折,但即便如此,最終能夠活下來的也不是小數目。


  若不對人口加以控製,開拓速度再快也跟不上人口增長速度。


  於是乎,人祭誕生了。


  人祭用的祭品普遍為男人和男童。


  古人也不蠢,人祭是為了控製人口,但也不能控製太過,不然就該影響到族群的延續了。


  殺掉一部分男性並不會影響族群的人口增長,但殺掉一部分女性,一定會影響到族群的人口增長。兩害相權取其輕,人祭從誕生伊始便定下了以男性為祭品的主基調。


  另一方麵,殺掉了一部分男性,正好將他們的女性配偶供給貴族和精英,讓後者能夠得到更多的女人,生下更多的子嗣,隻要生得孩子夠多,不論孩童夭折率如何高,生存環境多危險,總會有能活下來將生命信息繼續傳遞下去的。


  這也是為何曆代人王那麽努力,人祭始終頑強生存的原因——因為人族需要。


  以女性做為人祭祭品自然也有,但相對少見很多。


  一般兩種情況,第一種是為了斂財。


  這種情況君離在冀州時一路隔三差五的遇到。


  這些年氣候越來越冷,旱蝗雨雹輪著來,最熱情的時候這三位一年來了個遍。


  人在困境時第一反應便是求神。


  便有人利用愚民的這種心理斂財。


  河伯水君娶妻是最常見的套路。


  給鬼知道是否存在的河伯水君娶一位美嬌娘,嫁女給河伯水君自然要有嫁妝,不然嫁過去後河伯水君哪會在意?

  嫁妝不僅需要準備,還要越豐厚越好,至於嫁妝最後是入了誰的錢袋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君離遇到一次便破壞一次。


  最開始時試圖和人講道理,告訴愚民這就是個騙局,但沒人能叫醒裝睡的人,君離說到口幹舌燥也沒用。


  講道理搞不定,君離換了個思路,暴力解決。


  做為將軍,手上那麽多兵馬,揍趴下一群愚民不要太簡單。


  但,揍趴下後信誓旦旦的保證不會再搞河伯娶妻了,他一走就又搞上了。


  君離再次改變了思路,告訴愚民,河伯是神靈,他的妻子自然也需是神靈,凡人是不配當神靈的妻子的,因而河伯的妻子是和他門當戶對的水神(說這話時君離在心裏默默對連山姝祈禱了一番,反正祖宗你情人不少,想來不介意子孫給你再找一個,河伯若生得好看你便享用了,若生得不好,踹了便是)。


  凡人出身的女子隻能給河伯做妾,但,哪個正妻高興看到自己丈夫屋裏一屋子的鶯鶯燕燕?

  確定這是求雨不是求旱?


  那些說給河伯娶妻求雨的人分明是包藏禍心。


  事實證明,胡說八道比講道理和暴力更有用。


  他成功通過這種方式說服了愚民對河伯娶妻的效果產生懷疑,並將那些野巫和官吏扔進了河裏,美其名曰讓他們去問問河伯喜不喜歡凡人為他娶的妻子。


  離開冀州後,這種情況仍舊有,但比起冀州公允點的是,冀州清一色的河伯娶妻,冀州之外除了河伯娶妻還有河伯娶夫。


  君離非常公平的一視同仁:見到一次破壞一次。


  遇到鄉人搞人祭,君離第一反應便是又是河伯娶妻,打算以三寸不爛之舌搞破壞,卻很快發現這回終於換新花樣了。


  不是河伯娶妻,是祭祀修蛇。


  也不是為了斂財,而是第二種,窮途末路。


  人到末路時往往會將原則和底線盡數拋棄,於是有了第二種以女人為人牲的情況。


  不為斂財,隻是將各種方式都給嚐試一下,包括人祭。


  巴陵生態崩潰時山嶺中破土而出一條半身白骨半身血肉的巨蛇,傳說中被炎帝所殺的修蛇巨蛇便是半身血肉半身白骨。


  誠然,民間有千年的靈蛇萬年的靈龜之說,但真能活千年萬年的龜蛇又有幾個?

  能夠從六七千年前活到現在,形象那麽與眾不同,修蛇分明是修成了天人。


  愚民認為,巴陵四季如春的氣候是修蛇的祝福與恩賜。


  君離一邊微笑著飲著溫水一邊聽著愚民們訴說著修蛇的恩賜,待對方換口氣時,終於開口:“既是恩賜巴陵四季如春,那又為何破壞巴陵的四季如春?”


  愚民理所當然的道:“自然是因為我們用著修蛇大神的恩賜,卻不知感恩,修蛇大神怒了,這才如此,隻要我們.……”


  愚民巴拉巴拉的解釋著人祭取悅神靈的重要性,以及眾人的誠意,祭品都是精挑細選的童男童女,一共五對,細皮嫩肉又好看,修蛇大神一定會喜歡的。


  聽著愚民振振有詞的模樣,君離默默深呼吸,問:“修蛇當年作惡多端才被炎帝鎮壓,即便是神,那也是惡神,你憑什麽覺得一個惡神受到祭品後會讓巴陵恢複?據我所知,巴陵這般也非一兩年了。”


  “你也說了那是傳說了,修蛇賜予了巴陵四季如春的氣候,怎可能是惡神,必定是氣惱炎帝當年欺負祂才如此,待氣消了,自然會讓巴陵恢複原貌。”


  君離微微蹙眉,修蛇是善神,那當年斬祂的炎帝是什麽?惡毒的醜角?

  他不想想太多,但炎帝嫡長的太昊氏剛倒黴,便有關於否定炎帝功績的說法冒出來,他很難不多想。


  炎帝是帝國的創造者,若廢禪讓,炎帝的子孫擁有天然的繼承優勢。


  可如果炎帝對帝國的功績有問題呢?

  君離沉吟了片刻,發現誰都有嫌疑,以及,自己好像有點被辛箏給傳染了,很快便將這些思緒給擱置了,問愚民:“那要一直都不氣消呢?”


  “不是有那個什麽話說精誠什麽金石什麽開……”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君離道。


  “對,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我們足夠誠心,修蛇大神一定會被我們感動的。”


  “那要怎麽做?”君離好奇的問。


  “堅持,隻要堅持,修蛇大神一定會氣消的。”


  “那得等多久啊,蒲阪不是讓巴陵的人遷往瀾北嗎?瀾北氣候溫暖,遷徙個地方不是更快?”


  君離的提議得到了愚民們的一致唾棄。


  “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心不誠者,修蛇大神才會一直生氣。”


  君離額頭青筋直跳,抬手讓軍卒將人押了下去。


  深呼吸深呼吸……大抵是這小一年受的刺激太多,都快麻木了,君離很快便恢複了冷靜理智,不似最開始時氣得砸東西都冷靜不下來。


  冷靜了下來,君離將人祭的事寫成了奏章給王。


  這裏是王畿,雖然他也可以自己處置了,但謹慎起見還是要請示王。


  王的批複很快。


  查查詆毀炎帝的傳言源頭是什麽人,確定一下有沒有王侯貴族們的影子。如果有,就殺當地貴族和官吏,如果沒有,那就是失職,責罰一番即可。


  至於愚民們,不是喜歡人祭嗎?

  那就讓他們親自擔任一下人牲。


  原本用來燒童男童女的祭台和柴薪就不要浪費了,將愚民們綁上去放把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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