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安瀾
孟春之月,雖然西荒大部分地區仍舊冰天雪地,但輞川海畔卻已開始冰消雪融。
花了大半年時間終於穩定了西荒,並且重新完成了分封。
王將西荒不少對國君非常有威脅的貴族和公族分封於西荒,國君們也樂得威脅遠去,同意提供大量的支援,比如人口。
隨著一個個方國的建立,山東九州,尤其是冀州的許多氓庶被遷徙至西荒,再加上西荒本地的人口,足夠抵禦龍伯南下。
王師也準備班師回朝了,再不回去後方就要完全失控了。
在王師忙碌著班師回朝的準備工作時辛箏於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留書數封,乘船遠去。
第一封留書是給王的,用詞非常謙卑與體貼,向王表示,聽說西荒南部不曾有人族探索過的雨林裏有幾千年前戰敗後南遁的一支龍伯建立的國度,她自請去為王打探一下情況。
因著從陸路上走得翻過雪山、戈壁以及高原才能抵達南方的雨林,需要耗費的時間委實長了點,所以她決定先走海路跑到西荒的南方海岸找個地方登陸,直接鑽雨林。
歸期不定,勿念。
王看完後拿著留書沉默了好一會才歎道:“她終是不信我。”
第二封是給君離的,辛箏隻帶走了一部分的書,大部分的書還是留了下來,一方麵是船隻不夠,另一方麵則是怕有個萬一,書就全沉海裏了。剩下的大部分書,辛箏托君離帶去冀州交給驪嫘,剩下的驪嫘會處理。
第三封是給安瀾的,與其說是書信,不如說是一份長得驚人的書單,本身就足以湊成書的書單。
與望舒還在一起時辛箏要求望舒寫了一份高度凝練的學習書單,再與曾經青婧給她的書單進行對比互補,將重複的刪掉,寫了一份新的書單,一共七千多部書。
雖然裏頭有不少元洲根本找不到的長族典籍,但大部分還是元洲能夠找到的,辛箏將之當做了給安瀾的功課,看一部寫一篇心得,日後蒲阪再見要檢查的。
看不完沒關係,這麽多書除非是青婧和望舒那類,不然看到須發皆白都看不完。但安瀾是龍伯,有生之年肯定看得完。
安瀾看完了足夠讓自己看到成年,也可能成年了都看不完的書單,問君離:“辛侯為什麽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出海也不肯走陸路回蒲阪?”
君離詫異了下,這孩子確實敏銳。
在輞川海內坐船還好,輞川海是內海,也是大湖,風平浪靜,隻要不是運氣太壞,掌舵得想不開,很難沉船。
離開了陸地,沉船率可以說翻著跟頭往上漲。
辛箏既然決定出海,肯定會帶上最好的船員,但考慮到海上的風浪,準備得再充足也怕萬一。
君離想了想,委婉的回答:“她在冀州的仇家有點多。”
安瀾仍舊眨著疑惑的淺褐色眸子看著君離。
君離想了想安瀾的年紀和出身,不一定清楚山東九州的情況,便道:“從西荒回蒲阪,若不走海路,是要經過冀州的。”
九河走廊一端是西荒,另一端是冀州。
不走九河走廊也行,但得翻天山和寧州西部的群山,比走海路更想不開。
孟春下旬,王師終於拔營離開金烏城,乘船前往輞川海的東海岸,上岸後經望鄉、九河走廊至冀州鳳鳴原的九闕山祭祀祖廟。
祖廟乃人族重地,自古以來便隻有人族有資格進,古早的時候隻要是人族都有資格進祖廟祭祀,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入祖廟祭祀已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氓庶與底層貴族皆無資格告祭,後者最多跟著上位者以添頭的身份進去陪祭,即便如此也必須是與王侯們關係近的底層貴族才行。
九闕山雖大,卻也塞不下整個王師,因而王師駐紮在山腳的軹邑,王帶著公卿貴族還有收到消息前來表忠心或是表示無意為敵的諸侯們前往九闕山。
趁著還沒出發,君離抓緊時間將辛箏托付自己的典籍收拾了下拉出了營地。
典籍委實有點多,最先出門的大車都走出去兩三裏了,車隊愣是沒走完。
安瀾聽到消息都跑來湊熱鬧表示要一起出門,每天都在軍營裏實在是太無聊了,她要一起出門轉轉。
君離也覺得將一個孩子成天拘在軍營裏有點可憐,便同意了,不過——
“你不換身衣裳嗎?”
安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黑色的直裾深衣,衣襟袖口肩膀後背下裳繡著身披紅色烈焰的黑色三足烏,很正常啊,她這幾個月一直都是這麽穿的。
君離道:“烈焰金烏乃太昊氏的圖騰,西荒曾水淹鳳鳴原。”
安瀾聞言愣了下,想了想,還是道:“不換,就這麽穿。”
君離聞言也怔了下,但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安瀾為何如此。
安瀾從離開雪國踏入太昊國境內起就一直穿著太昊氏的烈焰金烏紋服飾。
氏族的圖騰是不能隨便用的,她這麽穿,別人一看便明白她是太昊琰的子孫,這也使得她一個異族在金烏城得到了很多方便。
離了西荒就不穿了,未免太過功利,西荒方麵若是知道了必定不喜,而在山東九州方麵……太昊琰的子孫很討人厭,異族的身份難道就不受歧視了?
想明白了,君離便沒再勸說什麽。
炎帝的帝陵在九闕山,因而炎帝去世後,太昊氏的重心向西荒遷徙,但當時的族長卻自請留在了軹邑為炎帝守陵,在青帝遷都後,她的子孫世代擔任軹邑的城主。
太昊乃是炎帝嫡長,不管軹邑的城主心裏怎麽看待前不久淹了鳳鳴原的太昊氏,為了避免麻煩上身,都不會讓一名太昊琰的子孫在自己的地盤有個三長兩短。
當最後一輛大車終於出門,君離這才牽著安瀾離開。
驪嫘暫時還在辛原來鳳鳴原的路上,而這一路上不少國族正亂著,但軹邑有辛箏的據點,隻要將典籍放在據點裏,待驪嫘來了,自會處理。
人族有許多的古城,軹邑無疑是其中最古老的古城之一,也是人族有信史可載的第一座都城,炎帝帶著先民東遷後定都於此。
哪怕後來青帝遷都寧州,軹邑不再是帝國政治中心,也仍保留著崇高的地位,十巫之一的巫即殿在這裏,人族神聖的祖廟也在這裏。
巫即殿保留著人族所有的曆史,也是全人族曆史的史官。
祖廟祭祀者人族建立起來所有的先賢。
悠久的曆史,崇高的地位,這一切使得軹邑的畫風格外的不同。
在這座城中能夠找到帝國建立至今時興過的所有建築風格,以及龐大的規模。
軹邑大部分時候人口都超過四十萬,而其中超過一半並非原住民。
巫即殿有著人族最多的書,除了一些機密的東西,巫即殿並不介意別的典籍內容外傳。
在這個出身不夠高,哪怕想讀書都找不到書可以看的世道,巫即殿無疑如同黑夜中的燈塔。
隨著私學的興起,軹邑更是變成了帝國私學最多的城邑,一條街上至少能看到兩家私學。
無數誌在天下的年輕人變賣家產不遠千裏萬裏前來軹邑求學,光是靠為這些外來者提供服務便養活了軹邑的原住民。
百家學說的門人弟子們在這座城中也是最為和睦的。
早年因為學說分歧每天打架超過百起,天天死人,最後惹得巫即和軹邑大夫都忍無可忍,頒布禁令:再打架就禁止參與的學說再在城中講學。
頭可斷,血可流,講學絕不能被禁。
百家頓時消停了,從一言不合武力說服變成了單純的唇槍舌戰。
安瀾跟著君離尋到要找的地方時,一路上遇到了十幾起學子當街罵戰。豬狗禽獸不絕於耳,最難得的是,都罵成這樣了,居然都沒動手。
也不是完全沒有,安瀾與君離不止聽到罵戰雙方最後約定出城見。
出城見了以後要做什麽不言而喻。
顯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城裏不能打架,那就城外解決。
這大抵是這世上唯一一座不是窮山惡水,民風卻淳樸得讓窮山惡水的山民都要自愧弗如的地方了。
找到據點時發現據點是一座醫館,君離與安瀾莫名覺得非常合理。
就軹邑這民風,沒有比開醫館更賺錢的行業了。
隻是,安瀾仰頭望著醫館掛著的幌子。“甘木醫館,我記得甘木好像是不死樹。”
君離點頭。“就是神話傳說裏炎帝采甘木實以煉不死藥的不死樹。”
“雖然醫館起名很多都是用藥名,甘木的果實也算是藥,但……”安瀾用表情表示頭回見到有人拿甘木當做醫館名字。
甘木實確實算是藥,但那是不死藥的主材料,而不死藥,很難說是治病的藥吧?
它什麽藥都不能治,隻是吃了以後再也不會生病,並且能夠活很久很久,反正炎帝比長生種中最長壽的羽族還能活。
君離想了想,道:“這名字大概是兕子起的。”
正常人不會以甘木為名,但兕子的思維何時走過尋常路?
進了門,醫館內部也很有辛箏的特色。
尋醫問藥都是要花錢的,尋常氓庶連吃飽都是問題,又如何會尋醫問藥,生了病都是自己熬著,熬過去了什麽都好,熬不過去也是命,因而在醫館裏能夠看到的病人都是家境優渥的,身上幹淨整潔,有個人樣。
甘木醫館裏,幹淨的都是醫者,還有負責醫館安全的護衛。
病人普遍瘦得皮包骨頭,讓人很懷疑病人是真的病了還是單純的餓出問題了。
麻木的目光隻有望向醫者時才染上星點的光亮。
君離與安瀾走進門時俱是一怔,麻木很正常,但麻木中還能有希望,委實不容易。
兩個人一進來便有護衛迎了上來,君離微微挑眉,辛箏可真是奢侈。
在找過來的露出他便已聽說了這家醫館的特別。
無償贈醫施藥。
別誤會。
辛箏才不會財大氣粗到做這種不求回報的好事的大善人。
贈醫是因為醫館的醫者全都是菜鳥中的菜鳥中,病人是給他們練手的,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沒哪個病人願意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一群比庸醫還不靠譜的菜鳥。
醫館自己心裏大抵也有譜,主動提出不收診金。
愛來不來,來了就得遵守規矩,菜鳥治病,治死人不償命,希望治死人後有賠償的話請換別家,一定要挑事的話,醫館也有不少彪悍的護衛。
醫館的菜鳥們一旦練了出來便會被調走,新的菜鳥頂上,這也使得醫館不收診金的政策一直延續著。
施藥,僅限於一些比較常見的便宜藥材,不過再便宜的藥材也是藥,都是底層氓庶買不起的。
當然,醫館也提供有保障的付費服務,這麽大一家醫館也不可能全是菜鳥,還是有幾位有真材實料的良醫坐鎮的,不然早被砸場了。
不過良醫很少坐鎮醫館,每個月留下一名坐鎮醫館,剩下的分別帶著幾個在城裏練了一段時間的菜鳥去鄉野給窮苦之人看病,算是半無償服務,病人隻需要給良醫提供點吃的就行。
不過菜鳥練手還是其次,主要是為了收藥材。
山野裏野生藥材多,醫者教氓隸怎麽采藥,氓隸用采來的藥材同醫者換錢補貼家用。
讓留下的那名良醫看病就得花錢了,不過錢也不算白花,良醫的醫術水平是真的高。
不管是醫館的治死人不償命還是揣著一大包錢下鄉收藥材都危險,醫館有著相當出色的護衛,不管是來鬧事的還是鄉野惡少年,護衛們全都能輕易擺平,不如大戶人家的私兵遜色。
君離心說這哪是不比私兵遜色,分明遠超私兵了。
護衛的行止間軍隊氣息很重,不是那種注水的雜兵軍隊,而是實打實的精銳軍隊。
護衛非常禮貌的對君離道:“貴人可是來求醫的?阿笙醫師出診去了,要過會兒才回來。”
“你們這裏是那位出診了的醫者主事?”君離問。
護衛聞言有點懷疑是來找茬,但看著君離的臉,生得這麽好看的人委實沒必要來訛醫館,哪怕是去找個女貴族當麵首都比訛醫館賺錢。
須臾間護衛注意到了君離的眼睛沒有一點焦距。
那是盲人的眼睛。
人族很少有殘疾人。
倒不是遺傳多好生不出殘疾的孩子,而是殘疾的孩子在出生時就會被處理掉,活下來的都是健康的。
一個殘疾人如果平安的長大了,必然是出身貴族,甚至高門貴族。
小貴族的父母哪怕心疼孩子不會將孩子處理掉,也沒法給予孩子良好的物質條件。家族的資源是有限的,不會提供對家族沒有價值的成員,哪怕是家主也不能過分侵占家族的公共資源。唯有高門貴族,掌控的資源哪怕窮奢極欲一輩子都花不完,才能為殘疾的孩子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和教育。
君離的容貌、衣著與氣度不難分辨他是那種。
目盲的名人,護衛恰好聽說過一位。“少昊帝子?”
君離點頭,取出了辛箏給自己的信物——一枚犀角製成的印璽。“兕子托我帶了一些東西,先寄放在你們這裏待驪嫘回來處理。”
護衛忙不迭將君離請進了後院。
醫館的主事者雖然有二把手,便是醫館護衛們的頭領,但一般的事情後者能做主,這種涉及到辛箏命令的事情,護衛頭目也不能一個人拍板,至少得等阿笙回來。
君離詢問得知阿笙這回出診的病患有點距離,需要等不少時間便讓護衛不用管自己,自己同安瀾到處轉轉。
護衛猶豫了下,還是沒走,留了下來給君離和安瀾當向導。
醫館並不小,至少甘木醫館非常大。
雖無殿宇樓閣,卻也是屋舍鱗次櫛比,住房加倉庫有百餘間,甚至還有一片種菜的菜園子和家畜欄,養著兩百多隻雞和十來頭豚,不過雞隻有月中和月底時才能殺兩隻嚐點葷腥,豚則是逢年過節時殺了吃的。
可以吃又可以看家護院的犬養得更多,足有二十幾隻。
醫館一直入不敷出,但不管怎樣入不敷出都始終是花錢如流水的風格,不免招賊。
護衛們雖然都是退伍徙卒,很厲害,也做不到全天候的防賊,幹脆養上幾十隻狗,看誰還敢來偷東西。
光是家畜就養了這麽多,後院的人手自然也沒法少。
種菜的、做飯的、喂家畜的、洗衣打掃的、曬藥材的、切藥材的、煎藥的、菜鳥學徒、護衛.……林林總總加起來超過一百,職司分明,井井有條。
安瀾忍不住道:“我頭回見到這麽大的醫館,禦醫那不算。”
除了占地麵積不如貴族府邸,這座醫館真的不比小貴族的府邸遜色半分。
君離也是頭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