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竹
竹與學生們牽著牛拉的板車,大老遠的便聞到了濃鬱的酒味,這麽遠的距離都能聞到味道,足可見村社的酒有多可觀。
一名學生忍不住問:“先生,大君不是下令禁酒嗎?怎麽還有人釀酒?”
人族頒布禁酒令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誰讓酒都是糧食釀的,不禁酒,大量的糧食用來釀酒,哪怕沒有旱蝗雨雹也得鬧饑荒。
白帝時甚至連蓄養家畜都禁過,規定除非是牧區,否則限製養雞豚彘豨之類的家畜的數量,同樣是為了節省糧食。家畜也是要吃食的,牧區的牲畜吃的都是牧草倒也罷了,但農耕區沒有那麽多牧草,家畜更多的是吃糧食。
據不完全統計,帝國曆史上僅人王頒布的禁酒令便多達數百次。
然,數月前官署頒布的禁酒令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嚴苛的。
釀酒者,抓到即死刑。
販酒者,抓到即死刑。
買酒者,抓到非死刑,但扔到礦山挖三年礦,三年後若僥幸沒死在礦洞裏,想來這輩子都不會再飲酒了。
在官署雷厲風行的見一個抓一個,絞死百餘人後上到白發蒼蒼的老人下到剛回說話的小孩都深刻明白了這回的禁酒令有多認真。
學生更深刻。
大君寫了一篇禁酒的酒誥加進了課本裏,要求每個學生都要倒背如流。
被迫背下了一篇長度可觀的酒誥,就沒誰不印象深刻。
感覺草履似乎有點破正低頭查看草履的竹聞言道:“大君禁的是糧食酒,前麵的村社釀的是乳酒,乳酒以牛羊馬的乳發酵釀成,本身又是一種糧食,不在禁酒的範圍。”
真全方位禁酒,必定民怨沸騰。
畢竟這年頭不飲酒的人都是窮得買不起酒,不然多少都會小酌兩盞,買得起酒卻不飲酒的奇葩,這世上多半不存在。
這也是為何曆史上會頒布那麽多禁酒令的一個緣故。
頒布一段時間後便會迫於現實壓力不得不廢除,而一段時間有多長視頒布的掌控力而定。
竹推測這回大君應該是想長長久久的禁,禁個十年八年亦非不可能。
官署將糧食酒給禁死了的同時又鼓勵民間釀乳酒。
有勇氣以身試法的人不多,而且糧食酒本身又極貴,飲得起的人也不多,很多人酒癮犯了都是小酌幾盞乳酒,而辛原的原住民更是有拿乳酒當糧食充饑當幹淨水源解渴的傳統。
官署頒布禁酒令便沒受到多少阻力。
禁酒令搞得雷厲風行之時,乳酒行業也愈發紅火。
竹細細的為學生們解釋了下這些情況,雖然都是一群小蘿卜頭,最大的也隻有五六歲,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能走路起便要為家裏幹活,五六歲的孩子已不能當成什麽都做不了的嬰兒了。尤其這些孩子以後都是要經常為官署辦事的,能寫會算的人才哪裏都缺,用起來自然不會分年紀。
雖如此,竹略微有些疑惑,總覺得最近半年官署征人愈發百無禁忌了,以前征人都是征的讀完了一年的學生,這回連一年級都還沒讀完的學生都給征來幫忙了。
還有,和官署打交道時官署裏很多以前認識的老胥吏都不知道被調哪去了,不僅每回都能見到新麵孔,新麵孔還一次比一次年輕。
走到村社門口時竹腳上的草履也磨破了,所幸出發時準備了一串草履,磨壞了便換一雙。
換履時竹也看到了門口的車隊,每一輛大車上都堆滿了半人高的大木桶,不用打開都能聞到濃鬱的乳香,委實是車隊太長,估測車隊送來的牛羊馬乳不下三萬斤。
因著共耕的緣故,村社很多都習慣以丘和裏為單位一起合作搞得種地以外的副業。
大部分都是養牛羊馬,這三樣最賺錢,其次是養雞豚狗彘等家畜,前者官署一直都是有多少收多少,後者則是人族就沒有不饞肉的,不論養多少,本地就能消化掉。
竹便見過一個村社,專門養馬,整個裏隻有一百餘戶人家,卻養了三千多匹駿馬。
也有另辟蹊蹺什麽都不養的,不論是牛羊馬還是雞豚狗彘都吃牧草,按人頭申請了最高額度的土地,再向那些養雞豚狗彘忙不過來又不想因為荒廢土地導致土地被官署收回的村社租地,每天收割牧草,再將牧草賣給飼養家畜的村社。
這個村社顯然更突出,經營的副業是乳酒。
竹換履時裏正和裏丞也看到了她,跑了過來和她打招呼。
這會兒會帶著一群穿著校服的蘿卜頭跑到村社來也不難是要做什麽。
竹同倆人寒敘了兩句便直奔正題,官署讓她來收稅、清點人口以及檢查丈量土地。
裏正負責抓村社的民生,裏丞負責稅賦徭役等方麵,互相監督與挾製,但真正收稅的卻不是裏丞,而是稅吏。
稅吏人手不夠,也為了培養孩童,竹此次便是帶著一群蘿卜頭來幹收稅的事,了解一下收稅的具體事宜,過個幾年蘿卜頭們便能一個人負責這些了。
清點人口、檢查丈量土地亦然。
這種模式所有人也都習慣了,裏丞繼續和車隊打交道,裏正開始帶竹去檢查賬簿。
土地按畝征稅,很簡單,隻要將土地給量一遍,再四處看看,確定沒有藏起來的土地便可以計算需要收多少稅。
雖然還是有做手腳的地方,但每次征稅都會順便丈量一遍土地清點一遍人口,足以杜絕大部分手腳。
商稅能做手腳的地方更多,利潤也更大,抓得也更緊,不僅裏丞需要檢查賬簿並每個一段時間上報,稅吏每回征稅也要查一遍賬,查完了還要將最後的總賬抄一遍帶回去,會有專門的稅吏將與該村社有往來的村社的賬進行對比,看是否對得上。
竹很熟練,不是第一回這麽幹了,但蘿卜頭們不熟練,哪怕平素在官序裏數算學得很不錯,但數算學得好和擅於查賬是兩回事,尤其是很多氓庶都不識字,記得賬……稅吏核對之前往往還得先將賬冊都無償整理一遍。
竹教完了蘿卜頭們,再整理,再核對.……天都黑透了。
裏正邀請竹吃飯,被竹拒絕了。
官吏出差不準拿氓庶一針一線,為此,出發時官署給他們每個人都發了一大包幹糧,足夠吃到出差結束。
說是幹糧,卻不是硬邦邦的糗糧。
一來大人啃糗糧都啃得能崩牙,何況蘿卜頭們;二來糗糧是穀米做的食物,在無法種植穀米的辛原,穀米比肉更珍貴,官署再大方也不可能大方到這程度。
最重要的是,官署準備的幹糧很豐盛。
一大袋做為主食的圓蔥,幾袋做為水兼食物的乳酒,一塊乳酪,一隻風幹鴨。
竹隻借了兩個篾器和一把菜刀,剝了圓蔥最外層的皮,再切開放在篾器裏,眾人自己取食。
一名學生啃著圓蔥問竹:“我們以後經常要來做賬嗎?”
“是收稅。”竹道。
“可我們一整天都在給他們做賬。”蘿卜頭痛苦道。“他們為什麽不好好記賬把賬記清楚?”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們一樣接受了官序的教育能寫會算的。”竹道。
學生道:“小孩進官序,大人可以去夜序啊,雖然夜序收錢,但又不多,一枚銅錙可以學五天。”
辛國的銅錙購買力很高,但五天一枚銅錙的束脩,根本不夠回本。
學生雖然不懂夜序有多賠錢,但不妨礙他理解夜序的便宜。
竹道:“夜序隻在縣裏有,咱們今天走了一整天才到村社,你覺得村社裏有幾個人有時間跑到縣裏去上夜序?大部分農人一天不工作就可能餓死。”
能家家戶戶都無比自覺的將孩子給送官序裏都還是辛箏殺人殺得太狠,讓人深刻記住了孩子到了年齡不送去官序,父母會有什麽下場。
但辛箏並未逼著父母跟著一起讀書識字,一來是生計,二來是覺得自己年紀太大學不了,俗稱懶,哪怕設了夜序,真正會去的人也不多。
白天勞累了一整天,大部分人隻想趟床上一覺睡到天明,堅持去上夜序,並且保持精力認真聽課.……有這自製力的還能算普通人?
“那為什麽不在鄉和裏辦夜序?”學生還是不懂。
竹:“.……人手不夠,要當先生至少得能寫會算,但封地裏哪那麽多能寫會算的人?又到處都缺,你們自己就是例子,才讀了幾個月就被拉來幫忙了。”
學生一時無言。
竹想了想,又補充道:“有實在是不會記賬記得一塌糊塗的,也有些是故意記得糊塗的。”
一群蘿卜頭不解的看著竹。
故意記得一塌糊塗,這是嫌看賬太輕鬆了嗎?
竹解釋道:“每一筆賬都是要繳稅的,把賬記亂,就沒人知道缺了多少,缺了的便不需要繳稅。”
蘿卜頭們聞言不由目瞪口呆:“.……”
太狡猾了。
竹道:“所以我們要仔細的查,絕不能讓任何人少繳一個子的稅。大君有錢才能擴建官序,讓更多的孩子讀書,有更多的人手,到時夜序就能辦到鄉裏了。”
蘿卜頭們下意識的點頭讚同。
想了想,竹又補充道:“還有,這些天可能會遇到有人給你們塞錢塞禮物讓你們少收點稅,千萬不能收,更不能答應。我以前有個同學就收了別人的禮物,被當著官序所有人的麵斥責,罰了三個月的徭役,之後官署不管有什麽事都沒有再找他,後來離開了官序也始終沒人用他。”
“我們肯定不會收東西。”蘿卜頭們忙不迭保證。
官署找人幹活給錢糧素來大方,若是官署不找他們了,回家後父母肯定打死他們。
查完了賬收了該收的稅,並非結束,隻是第一步,後麵還有別的事。
清查人口,核對村社裏的人口和戶籍上的是否吻合,有沒有少或多,核實完了後再給村社裏服過兩年徭役年滿三十五歲的老人發養老糧。
入過行伍,立過功,有爵位在身的話,養老糧會多一些,甚至會有肉,不然就是最低標準。
為了避免老人已經死了,但家裏人故意瞞著繼續領養老糧的情況,每次發糧時,當事人必須親自到場。考慮到老人年紀大了,或是身有殘疾,有可能下不了床,那也無妨,竹背著糧食親自送上門。
反正見不到本人不給糧。
“誒,我的糧食怎麽少了一斤。”
竹聞言不由道:“怎麽會,我稱了的,一共十斤。”
糧食關係著生命,缺斤少兩很容易被群起而攻之,尤其是在村社裏,在別人的地盤短別人的糧食那是活膩味了。
鑒於前輩們血的教訓,竹不僅出發前將所有糧食檢查稱量了一遍,發糧的時候更是當著當事人的麵又稱了一遍。
“不是十一斤嗎?”
竹愣了下。
最低養老標準。
十斤糧食,二兩鹽。
再上一個標準是十五斤糧食,三兩鹽。
哪有十一斤的?
竹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十斤,以前多給你們發的一斤是因為你們村社裏沒有孩子夭折,國府給你們多發一成的糧食做為你們看護小孩的獎勵。但這回,你們村裏上個月夭折了一個孩子,按規矩,從這個月開始的三個月都不會有獎勵。”
老人不忿道:“小孩子體弱,本就容易夭折,小六又皮,不小心著涼了去了,怎麽能怪我們?”
“並沒有怪你們,若是怪你們,就會扣你們的糧食了。”
“你們不是已經扣了嗎?”
“那一斤糧食是給你們看護小孩,沒有小孩夭折的獎勵,你們達到要求,自然要取消。”竹非常心平氣和的解釋。“你要是不信,我帶了《辛律》,我找出來對應的條文給你看。”
鄉裏的普法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每次稅吏和學生來的時候都會將增加和修改的法律條文告訴氓庶,和自己有關的部分,每個氓庶更是會記得牢牢的,看竹真的將法律簡牘給翻了出來,老人果斷走人。
糧食發完了是檢查土地。
確定是否上麵分下來的地都有耕作,若是沒有耕作,讓土地閑著,不僅要罰徭役,土地還會被收回。
竹仔細的檢查了每一畝土地,全都種著牧草,不由問裏正:“你們按人頭每個人都申請了一百畝田地,所有人手都在釀酒,怎麽種得過來?”
分地五十畝起步,最高一百畝。
沒人嫌土地多,剛開始都是申請百畝,不過後來發現忙不過來,並且土地拋荒要受到懲罰,很多人才冷靜下來,自家人口能種多少就申請多少。
“我們租出去了。”裏正解釋道。“隔壁鄉靠種牧草賣牧草給養牛羊馬雞豚狗彘的鄉裏賺錢,但他們的土地不夠,便向我們租了地,正好我們也忙不過來,便租了。”
竹詫異道:“那他們就忙得過來?”
才清查了人口,竹對這個裏的人口還是很清楚的,哪怕八歲才能分地,這個裏分到的地也有五六千畝。
“當然忙得過來,他們有很多人。”裏正見竹不解,便解釋了下。
這幾年湧入辛原的難民越來越多,辛箏分地又分得大方,年滿八歲,不拘男女,五十畝起步,最高一百畝。早年還能挑揀一下,但這兩年已經沒多少地可供新來的難民分,莫說挑揀,便是想分到地,申請打上去了,鬼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土地分下來。
但沒有土地,人也還是要考慮生計的。
有一部分無地者拉幫結派,一起籌錢向有地的鄉裏租地,專門種植牧草賣給養家畜的鄉裏。而租地的鄉裏都是像這個裏一般集體經營者副業,副業賺錢多,舍不得,但土地的收入細水長流且穩定,也舍不得,有人願意租地,不讓土地閑著被官署收回去,自然樂意之至。
裏正還介紹了下西邊的一個牛裏,土地租出去後專心養牛,養了四千多頭牛,喂牛的飼料都是從傭耕手裏買的。
竹好奇的細問了下,抽絲剝繭的分析了下,發現這些傭耕不僅壟斷了國君封地的牧草生意,還同國君封地外的許多貴族也有往來,向那些貴族購買大量的牧草回來賣給國君封地中大規模養家畜的鄉裏。
牽涉甚廣,大量無地流民都是靠這一行業維持生計。
生意做得這麽大還沒被搶,背後一定有後台,鑒於官署對國君封地的控製力。
竹推測傭耕們的後台是從事虞。
隻是,看官署這些日子的變化不難推測很快就會更多的流民湧入,傭耕行業怕是很難吃下。
不知從事要如何解決難題。
竹不由陷入沉思。
***
虞要如何解決難題?
虞一點都不想解決五十萬流民的生存難題,收到辛箏書函時整個人差點氣得原地爆炸。
大君你知不知道我今歲過得有多生不如死?
小冰期的旱蝗雨雹是全球性的,受影響的不僅僅冀州。
畜牧區的辛原甚至比冀州更禁不住長期不下雨的打擊,隻是辛箏這些年閑的沒事修建得水利工程多到讓人想腹誹吃飽了撐的,那多到讓人眼紅狗大戶的水利工程保障了數月不下雨,國君封地的作物也沒死絕,但為了穩定民心不出亂子,虞就沒好好休息過。
氣炸了,奈何沒氣死,既然沒死,自然還得麵對現實。
頭疼的對著架子上的兗北輿圖出了會神,目光最終定格在漓水上遊的一條支流孟水。
和漱玉川相對,漱玉川發源於斷雲雪山,向西南注入漓水上遊,孟水則是發源於兗州與冀州分界的群山,東南注入漓水。
不同於漱玉川如今隻剩下辛國,孟水流域還有三個方國和許多部落。
最重要的是,孟水流域的人口密度比曾經的辛原還要慘淡。
開荒雖然很費人力,但我現在需要的不就是費人力?
越需要人力越好。
思及此,虞讓人備車去尋辛鹿。
代君,合作打一把孟水吧,打下的土地對半分。
若覺得前不久才打了兩場戰爭,需要休息,不想起刀兵也沒關係,讓個道,我單幹,打下的土地還是分你兩成。
虞在心裏組織著詞匯。
若非辛箏的封地冀州在辛原東部,孟水在辛原西南方,她才不想去找辛鹿,有兵有糧,直接打過去便是,何須費那麽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