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辛箏
雨雹過後天晴，鯈頂著滿頭包接收著流民各個千人隊送來的匯報，雨雹下得太猝不及防了，再加上當時不是在看節目就是在烤火進食，哪怕是已經睡著了，也因為天氣太暖和和物資貧瘠而露天席地而眠，非常的方便雨雹砸人。
直接砸死的人不多，都是一些體弱非常的老人，但砸傷的人非常多，被雨雹給淋濕的就更多了，若是處理得不好，會有很多人倒在即將到來的風寒中。
也不用即將到來，現在就已經有兆頭了。
鯈看了眼正在打噴嚏流鼻涕的辛箏，這已經有一個著涼的了。
辛箏一邊拿紙擦著鼻涕一邊處理著公文。“望舒，你準備的遷徙物資裏可有薑？”
“有。”望舒道。“已經讓人去取了，一會就該煮湯了。”
辛箏聞言鬆了口氣。
這年頭感冒著涼也是會死人的，她一點都不想因為一場雨雹就倒黴的英年早逝。
鯈奇道：“你明明看著很強健，怎麽體質比流民還不扛事？”
辛箏聞言嘴角抽搐了下。
鉛汞中毒沒死就不錯了，抗病能力莫說和尋常貴族比了，便是和外頭的流民比，後者也有一大把比她體質好的。
望舒道：“她的身體中了毒，底子不如我們。”
辛箏瞅了眼臉色蒼白，但淋了一晚上的雨雹仍舊精神奕奕的望舒，羨慕道：“我真羨慕你的身體。”
望舒反問：“你可羨慕我師姐的身體？”
“不羨慕……哦，我懂了，現在不羨慕了。”辛箏無語的在心中腹誹，大的小的怎麽都這麽喪心病狂？
“你去休息吧。”望舒頗為不舍的道。“休息好了再幫我們。”
就像辛箏看驪嫘格外舒坦似的，她現在看辛箏也格外的舒坦，接受過精英貴族教育，尤其是國君教育的人，隻要不是太不學無術，學到狗肚子裏去了，都超能幹。
辛箏無語道：“你要不要一臉情人生離死別似的？”
望舒：“.……”
換地方也不可能比這裏更舒適了，辛箏便沒離開，而是就地躺了下來，往背後墊了個包袱當枕頭。
趟了會發現睡不著，鼻子不通，周圍有人，根本沒法睡。
辛箏又重新坐了起來，加了個包袱當靠墊，再取出用油布層層包著的帛書閱讀了起來。
望舒眼角餘光看到帛書被珍惜的程度，不由怔了下，問：“怎樣的文章竟讓你如此珍視？”
“地獄。”辛箏回道。“是九方燮給我的，據說是瀾州敖岸山的山鬼著作的。”
她想找人寫一篇暢想未來的詩歌或是文章，結果一直沒人寫得出讓她滿意的。
九方燮知道後也寫了篇，有點她想要的味道，但也隻是一點，據她想要的感覺還差得遠呢。
九方燮最後又給她遞了一篇文章，山鬼寫的。
十二分的合拍，非常有她想要的感覺，若非西荒的事還沒完，她恨不能馬上飛去瀾州拜訪山鬼。
知己啊。
望舒詫異。“山鬼是？”
“一個奇人，我的……知己。”辛箏道。“要不要看看？”
望舒伸出手。
辛箏將縑帛遞了過去，望舒接過瞅了瞅。“地獄，這賦是寫地獄的？”
“寫人間的，人間即地獄。”辛箏道。
望舒繼續瞅了下去。
寫下這篇賦的人無疑是個天才。
地獄十八層。
第十八層，智慧生物食草食腐，為野獸血食。
第十七層，學會打磨石器，從食草食腐生物進化為茹毛飲血的野獸，是的，茹毛飲血不是野蠻，是一種進步，但仍舊壽命短暫，仍為更強大的猛獸的獵物。
第十六層，馴化野獸為家畜，放牧獲取食物，但也不得不逐水草而居，顛沛流離。
第十五層，馴化植物，刀耕火種，但純粹看天吃飯，一場雨，一場雪便能將一年的辛苦付之東流。
第十四層，更多的部落通過戰爭、聯姻等方式形成一個大的部落，或者說，聯盟。
第十三層，掌控權力的人竊取權力，成為盜賊，竊取權力，建立國家，家天下之始，自此貴賤有別，血統神聖。
……
第八層，鋼鐵冶煉鍛造技術更上一層樓，開始廣泛應用於民間生產。
第七層，掌控生產資料的商人進階為資本家，金錢衝擊血統神聖性與貴族式的田園牧歌，奴隸製在金錢與生產需求下廢除，眾生尋求名義上的人權平等，王侯貴族迎來最後的挽歌，但底層仍舊在生死線上掙紮求生。
第六層，資本家與底層雇工聯手幹翻王侯貴族，血統貴族末日，資本家攫取勝利果實。
第五層，高樓林立……
第四層，曾經的盟友翻臉。
第三層，戰火席卷全球。
第二層，人皆生而擁有生存與讀書的權力，老幼皆有所養。
第一層，問天，人們創造一種能載人飛行的工具飛行至月亮之上，以雙月為跳板劍指星辰大海。
每一層都瑰麗與殘酷無比，哪怕是到了第一層，文明終於要踏出母星，遨遊星海，眾生仍有痛苦與煎熬，隻是，每一層的痛苦煎熬都不同。
作者非常完美且細致的詮釋了下每一層地獄的痛苦煎熬，地獄十八層，層層苦不堪言。
若這是幻想出來的，未免太過細致，細得仿佛一幅真實的文明長卷隨著文采斐然的賦徐徐道來。
“地獄十八層，層層苦不堪言。”望舒無語道。“若如此，人活著圖什麽？”
辛箏道：“你也可以換個方向想，地獄十八層，層層有層層的甜。”
望舒詫異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若你食不果腹，你可會為愛情傷春悲秋？”
望舒想也不想的回答：“不會。”
辛箏道：“那就是了，為愛神傷為情苦，那是吃飽喝足了不需要將所有精力都用來生存上的人才能享受到的苦。人們歌頌愛情，與其說是向往愛情，倒不如說渴望有精力談情說愛傷春悲秋背後所代表的衣食豐足。地獄十八層每一層有每一層的苦，但對於下一層的人而言，上一層的苦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甜。”
望舒道：“你真特別。”
很難想象，暴虐、仁慈、奇葩與樂觀種種矛盾的特質能夠在一個人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
辛箏笑。“謝謝，我暫時睡不著，有沒有什麽書給我看看打發時間，學術典籍就算了，我平時啃你與青婧的著作已經很痛苦了，生病的時候就想看點輕鬆不費腦子的。”
望舒看向鯈。
輕鬆不費腦子，她能想到的就一卷，當然，看不懂隻是瞧熱鬧的人看著不費腦子，而看得懂瞧內行的人看得不免費腦子，但同她與青婧的學術著作比起來，費的那點腦子完全不算事。
鯈將自己寫的書找了出來給辛箏。
辛箏確實沒覺得鯈的書有多費腦子，大抵是當年死啃青婧的著作啃得生不如死，以至於後來不管看什麽書她都覺得很輕鬆。
鯈著的書和她平時看得書不太一樣，確切說應該是寓言故事集，每個故事都不長，但都很生動，發人深省。
辛箏慢條斯理的翻閱著，發現按照思想內容,可以概括成三大類。
第一類是以生動活潑的比喻講出深刻的哲理,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給人以智慧，哲理性相當強，甚至還有點青婧和望舒著作的味道。如《杞人憂天》裏解釋了下天不過是積聚起來的氣體,沒有什麽地方沒有氣體；地不過是土塊積成的,土塊塞滿了四方,沒有什麽地方沒有土地.因此,憑空懷疑天地將要崩墜的想法是毫無根據的。
第二類是具有“勸善懲惡”性質的,大多給人以積極的啟示。如《齧鏃法》說明心術不正；為一己私利不惜傷害恩人是很卑鄙的，有點宣揚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味道。不過寓言故事如此表達，作者實際上信不信因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三類是“揭發伏藏,顯其弊惡”，大多是諷刺故事，其中更有些是針對時政、痛斥惡俗陋習的,但也側麵描繪了現實的糟心。如《強取人衣》揭示惡人的巧取豪奪和極端殘忍；《貓祝鼠壽》嘲諷了偽善者的虛情假意；《爭雁》斥責了崇尚空談,進行毫無意義的爭辯的風氣；《迂儒救火》表現出拘守禮教不知變通的迂腐可笑。
簡潔客觀地敘述一個故事,最後畫龍點睛的揭示蘊含的道理。對富人貪婪自私的揭露；對惡人殘忍本性的鞭撻；對勞動創造財富的肯定；對社會不平等的抨擊；對懦弱、懶惰的諷刺；對勇敢鬥爭的讚美.還有許多寓言,教人如何處世,如何做好人,怎樣辨別是非好壞……內容相當豐富，完全可以當人生哲理書來看。
辛箏決定將這卷書加進官序的課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最應該學怎麽為人處世。
至於父母，不能抱太大希望，忙於生存，哪有閑工夫教孩子？
鯈處理完大部分事情再扭頭看辛箏時發現人還在看書，一邊打哈欠一邊看。
“你不困嗎？”鯈問。
辛箏回道：“困，但周圍有人我睡不著。”
“我們可以更安靜點。”
“不是你們安靜不安靜的問題，我就是不習慣周圍有人，而且……”辛箏頓了頓。“我睡著時周圍若是有人，可能會被意識不清的我殺死。”
望舒聞言也不由看向辛箏，什麽毛病？
鯈倒是見多識廣，並未驚訝：“你這是心病，被害妄想症。”
“你能治？”辛箏問。
鯈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也隻能開導，最後能否治好還得看你能否看開。”
“我大概能猜到你會怎麽開導我，沒治的。”辛箏道。“被害妄想症若是治好了，失去了對周圍所有人的警惕與懷疑，我離死便不遠了。”
鯈想了想辛箏的處境，沒法反駁。
薑湯煮好後辛箏被送了一大碗。
毫無疑問，青婧在生物學領域，望舒在天文學領域是當世佼佼者，佼到了斷雲台的高度，再無更高的山，但這不代表他們在別的領域就不擅長了。
學貴精不貴博顯然不能套在她倆身上，最擅長的領域之外的領域總達不到斷雲台的高度，卻也有浮絡山的高度。
辛箏以為薑湯也就是將生薑切快煮濃湯，結果薑湯上來了，除了生薑還有藥材，辛箏聞了一會隻能判斷裏頭有一味靛青根，至於別的，實在是聞不出來。
小小了抿了一口。
黃連也就這味了。
望舒道：“良藥苦口利於病。”
辛箏掏出一塊飴糖扔進藥湯裏。“良藥苦口就是沒錢。”
望舒：“.……你喝得下就好。”
有錢也不能改變藥湯的苦味，甚至藥湯本身的苦和飴糖的甜交織，味道幹脆向詭異發展了。
辛箏將湯藥一口悶掉，再塞了好幾塊飴糖，嘴裏的味總算壓了下去。
當嘴裏隻剩下甜味後辛箏又用熟水漱口，又用蠶絲做的牙線清理牙縫，再用牙粉淨齒，這才重新躺下開始睡覺。
雖然周圍有人肯定沒法睡得踏實，但這裏是整個營地條件最好也最安全的地方，也隻能湊合。
望舒全程看著辛箏對著牙齒仔細的倒騰，忍不住對元道：“你但凡有她三分對牙齒的愛惜，我也不至於隔三差五的換牙。”
元不以為然。“她的牙齒蛀了不會再長一顆，你的牙齒壞了拔掉，兩天就能重新長出一顆，能一樣？”
望舒道：“那也不是你糟蹋我牙齒的理由。”
“這身體我有六分之一的所有權，我糟蹋的是我自己的牙齒，啊，不對，現在是四分之一的所有權了。”
望舒生生噎住，好一會重新開口，換了個話題。“地獄賦你感覺如何？”
“什麽？”
“紅顏白發，頭生四角，我記得你說過，神話生物裏有一位便是頭生四角。”
“是啊，她說的那個山鬼應當就是徒然，也就是四角。”
“所以，這篇賦是文明未來發展會經曆的？”望舒撫摸著縑帛上的文字，正如辛箏所言，一個人能夠傷春悲秋為愛神傷為情苦，必定是生活衣食豐足，當換一個角度去看這篇賦後，地獄十八層層層皆苦，也層層皆甜，而最後的第一層的甜，對於這個時代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做夢都無法想象的美好。
無高低貴賤之別，人皆衣食豐足，皆有讀書學習的權力，無種族之別，沒有任何人有權力在別人沒有犯法的前提下奪走別人的生命。
朝遊北溟暮南溟。
以及，每一個人都是球長。
“那應該不是未來，是過去。”
望舒愣住。“什麽意思？”
“地獄最後幾層太美了，那是這個時代的人做夢都無法想象到的美。時人最多想象一下後麵兩三層地獄的美，更遙遠的.……再天馬行空的想象也需建立在現實土壤之上。”頓了頓，元繼續道：“而且，四角是所有神話生物裏最特別的。”
“人間即地獄，死亡是解脫？殺人非殺生？”望舒無語的想起了四角的三觀。
“不是這個，神話生物都有精神方麵的問題，但我們都是大部分時候是正常的，偶爾會是瘋的。而四角，祂一直都是瘋的，至少我認識她的時候祂已經瘋了很久了，我與她相識數百年，她神智清醒的時間加起來都沒超過十二個時辰。”
這信息量有點大。
望舒呆了呆。“若祂曾經生活在那樣一個美好的世道，瘋了也很正常，不瘋才不正常，但，若祂是因為文明落差太大而瘋，你們又是為何而瘋？”
元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膳食，抄捷徑進化為神話生物自然也不例外。”
望舒哦了下。
這代價可真有點嚴重。
“對了，你說祂一直是瘋的，但辛箏的描述裏，山鬼並不瘋。”
“鹿已亡，回光返照。”
望舒：“.……我隻聽說過人之將死，回光返照。”
“你也說了，人之將死，回光返照。”元在“人”字上咬了重音。
望舒瞬懂。“你們太不講理了。”
“是你見識太少了。”
望舒開的藥雖然味道難喝了點，但效果奇佳，辛箏一覺睡了三四個時辰，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感覺舒暢了很多，至少鼻子非常通暢，鼻涕不流了，腦子也不暈了。
望舒毫無對病人的關愛之心，看辛箏醒來便讓她繼續幹活。
“我是病人。”
“一拳能打死一頭牛的病人。”望舒道。
辛箏咬著飴糖道：“那隻能說明我底子好。”
不想幹活。
望舒想了想，問：“你的鍛體操練到第幾層了？”
辛箏道：“第三層。”
努力多年終於能夠敞開心靈接受天地間的遊離能量，任相性相合的遊離能量在自己體內溜達，效果顯著，辛箏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參數越來越好，受傷之後傷口恢複速度也越來越快。
“可需要我為你提供一些改良的建議？”望舒道。“我了解師姐，她是不會考慮做實驗的藥兔……藥人的感受的。”
“你能少受點罪？”辛箏問。
“我不能保證絕對，但一定會盡量。”望舒道。“而且即便不能讓你少受點罪，我也能保證，我的參與會讓鍛體操更加完善。”
個人的力量終有窮盡時，兩個思維不同的人火花四濺，查漏補缺，最終的成品必定好過一個人的成品——前提是兩個人水平不分伯仲，並且沒有胡扯後腿的意思，不然就是單方麵碾壓了。
辛箏也明白這點，嚐過了鍛體操的甜頭，自然也想更好點，最重要的是青婧一個人的研究速度太慢了，至少不能滿足她的需求。
思及此，辛箏非常積極的放下寓言故事集坐了起來幫忙幹活。
※※※※※※※※※※※※※※※※※※※※
山鬼不是穿越，但祂比穿越者還悲劇，舉個類似的例子，現代社會的□□絲穿越回古代當王侯肯定很高興，因為現代就是個普通人，屬於被剝削階級，當王侯就是剝削別人，剝削別人和被人剝削，人自然更喜歡前者。
那麽，如果文明發展到世界共產，赤旗插遍全球，國家民族都已成為故紙堆裏的古老傳說，人皆球長的社會裏的一個人穿越回古代當酋長呢？
笑得出來嗎？
個人覺得，不會有比那更悲劇的穿越了，或者說，世間沒有比那更杯具的餐具了。
不過山鬼不是穿越者，祂比穿越者更悲劇，穿越者還有回家的希望，祂卻是永遠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