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辛箏
隨著渠的竣工,冀州中部沃野糧倉的糧食源源不斷的運到了九河走廊,畫旬清楚的看到王師的士氣肉眼可見的增長了許多。
糧食後勤充足,再加上為了一口飯願意充當肉盾的流民,九河走廊的未來是可以預見的。
而敵人士氣增長不免影響到己方士氣,戰爭時雙方的士氣碰撞,總得分割強弱。
畫旬在最短的時間裏解決了這個問題。
王師勞師遠征,消耗人力物力糧草無數是為了去西荒幫我們過好日子的嗎?或者說,誰相信王師不計回報的與西荒開戰是為了去西荒當奴隸,讓西荒過得更好?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
再弱智的人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會不計回報就是為了給自己當奴隸。
誠然,曆史上不乏有人不計回報給人做奴隸的,但所謂的不計回報隻是為了日後更多的回報。
西荒能給王師什麽回報讓王師如此付出?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西荒這幾十年在太昊琰的治理下的確好了很多,但那隻是相對更早之前,實際上西荒的環境,生活水平遠不如九州開發已久的北部。
但王師是必定要將付出的東西十倍收回去的,那麽,要如何收回成本呢?
被畫旬引導思及此,西荒軍的士氣瞬間飆升。
因為表現優秀,以及終於折服(打服)質子軍,能夠對質子軍如臂使指,地位直線上升,接觸得東西也更多了的君離是最早發現西荒軍士氣回升的人之一。
跟一個名將在戰場上交手委實是一種折磨。
跟一個沒有朝堂之憂的名將在戰場上交手更是一種折磨。
畫旬充分讓王師領教到了這一點。
靠著九河走廊的天險,畫旬以十餘萬的兵力硬抗數倍於自己的王師至今,並且給王師造成了慘重的傷亡。
戰場上搞不定,那就朝堂上解決。
然而,離間計完全沒用,太昊琰完全不管畫旬怎麽發揮,反正畫旬要什麽她就給什麽,進讒言離間的.……太昊琰當麵聽了,轉身就將進言的人給查了個底朝天,弄清楚是被人引導的還是被收買了,反正一路查下去,蒲阪在西荒埋的間者網險些被連根拔起。
朝堂上無法解決,隻能又回到戰場上來,但.……戰場上若是容易解決,之前何至於想通過朝堂來解決問題。
催促西邊的水師加大攻勢,盡快取得突破。
丕臣也很努力了,終於穿過了如意海峽,打到了商羊海峽,但他也付出了十倍於太昊水師的傷亡。
所幸損失得大多是被丕臣的許諾吸引來的海賊,而海賊,帝國沿海海域最不缺就是海賊。
在王力排眾議封了幾個立功的海賊為貴族後,帝國南方海域的海賊幾乎是一窩蜂的往騫賓海的戰場上跑,可即便如此,也被商羊海峽給阻隔了半年,現在都還沒能進入輞川海。
雙線都無法突破,戰爭不免陷入了新一輪的僵持。
“.……我現在很懷疑,這場仗打完了,我還會不會有感覺。”君離在縑帛上書寫著給辛箏的信,這是他在這場戰爭中唯一放鬆自己的方式了。
戰爭,尤其是九河走廊這種跟血肉磨盤似的戰場,對任何人的精神壓力都是巨大的,尤其是攻城一方。
不似守方是為了守護背後的親人,攻方是為了利益,因利而起的勇氣,能堅持多久呢?尤其是在巨大的精神壓力麵前。
軍中各有各的放鬆方式,有天天跟人打架的,也有偷偷跑出去喝酒的,大部分都是女色,冀西的諸侯們送來了五百美姬勞軍。
整個王師不算民夫有五十餘萬大軍,再剔除掉其中的女性將士,那也還有四十餘萬,五百美姬至少一半沒活過三天。
剩下一半還是為了能用得更長久,增加了門檻,必須立下功勞才能再享用,不然也活不了多久。
君離沒去摻和,一來不忍,他無法阻止,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從眾;
二來是他有別的解壓方式,給辛箏寫信,將自己的精神壓力全都宣泄在帛書裏,辛箏有時會回信,有時不會回,即便是回,回信的內容也必定是尖銳到一針見血的,但不可否認,每回收到回信看完,他的精神都會舒緩很多;
三來是忍不住疑惑。
軍隊存在的意義究竟幹嘛的?
在沃州,軍隊存在的意義是抵禦羽族,保護人族在沃州建立的城邑與國度,但離開沃州後,他看到的真是不提也罷。
戰爭打到現在,道德的下限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踐踏。
他的疑惑得到了辛箏一封充滿通篇不帶一個髒字卻有一半是在罵人的回信。
你當戰爭是小孩過家家評對錯呢。
戰爭無下限,唯勝爾,勝者為王,為正義。
真要覺得不忍想做點什麽,不如讓戰爭盡快結束,早死早解脫。
君離忍不住低語。“盡早結束戰爭,我現在很懷疑我能不能撐到戰爭結束。”
王師又征了大量的民夫投入戰爭用以消耗畫旬的武器與關隘。
這樣的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麽?
金烏台與薪火台誰為王,有區別嗎?
帛書隨著後勤送到了辛箏的手裏,辛箏扶額的看著厚厚的帛書,那家夥的傾訴欲可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金烏台和薪火台的勝負有什麽區別?當然有區別,勝者才能占據更多的資源呀。”辛箏嘀咕道,卻也明白君離的心性哪怕能理解,也不可能將自己的能力用在這些事情上。“神祇真有趣,給了你名將的天賦,卻不給你一副冰冷的心腸。”
辛箏提筆想寫回信,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寫。
戰爭的本質很好解釋,至少她是有著一套完善的邏輯體係的,但就和她覺得殺死血親和吃飯喝水沒什麽兩樣,而君離卻會有很大反應一樣。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聽不懂,做不到。
沉思片刻,辛箏最終還是落筆。
若家國天下不是你想守護的模樣,那就把它變成你想守護的模樣,或者,毀了它,眼不見為淨。
寫完後辛箏有點好奇的嘀咕。“不知道你會是哪種。”
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得到解答的疑惑,辛箏將帛書封進函裏便繼續該幹嘛還幹嘛了。
孟秋的時候九河走廊終於全數收複,守家之犬的士氣與意誌的堅定終究敗給了殘酷的現實。
最後一道關隘被破,畫旬帶著殘兵敗退撤離了九河走廊。
辛箏也因此終於踏上了這被譽為兵家必爭之地的九河走廊。
發源於西荒以及南北兩邊雪山的河流衝刷出的狹長穀底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南端更是可以耕作,可以說是軍事與民生雙優秀的好地方。
辛箏在書中在很多人的口中都聽說過這條豐饒與多災的走廊。
兵家必爭之地六個字本身就意味著戰火頻繁。
辛箏有點懷疑,這地方土地肥沃,其實是被智慧生物的血肉給滋潤的吧。
根據青婧多年走南闖北以及造孽的經驗,發生過戰爭的地方,翌年的草都會長得格外的好。
辛箏對來接自己的君離道:“這是死了多少人啊?”
兵家必爭之地之地,關隘軍事建築自然少不了,但……辛箏能夠看到的每一座關隘都相當殘破,不考慮那些新鮮的烽煙與鮮血的痕跡,簡直似荒廢了千年的廢墟。
地形地貌更是變化巨大,很多平地上出現了諸多的土丘。
君離聞言不由流露出了黯然的眼神,回答:“我也不知,但想來不會少於一百萬。”
辛箏道:“那還不錯,上一次九河回廊鏖戰死的人據不完全統計可是超過了百五十萬。”
當然,算上間接死的那就這回的破壞更嚴重了。
九河走廊經此一遭,說一句十室九空都是委婉的,人差不多死光了。
還有鳳鳴原,又是承擔軍糧又是水淹,還一度是戰場,死得人更多。
還有不是戰場,卻同樣承擔著征糧的冀州與寧州兩州,天災加人禍,底層的暴/亂堪稱綿延不絕。隻是因為還有如盜趾那般人物出現,那些暴/亂還是遍地開花模式,沒有連成一片,但量變引發質變,遲早出大問題。
辛箏估摸著,目前為止直接間接死的人加起來得超過三百萬。
君離看著辛箏,發現這人的語氣與神情仿佛在說今天天氣如何。“兕子你說為何要有戰爭?”
這個問題不是已經問過了嗎?辛箏不解。
君離道:“族群的延續,文明的發展都需要很多的人口,你上回的回答很有道理,但又不合理,若人人都那麽想,人族必定滅亡,但人族並未滅亡。”
你可真夠執著的。
辛箏腹誹著給出了新的答案。“因為分贓不均。”
這理由太清奇。
君離不由回以詫異的眼神。
辛箏解釋道:“資源是有數的,每個人都想分到最多。”
君離說:“那是不可能的。”
辛箏點頭表示讚同。“的確不可能,所以所有人最終都要妥協出一套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分配方式來,遺憾的是,現有的分配方式讓大部分人都覺得不滿意,不想妥協了,而靠嘴皮子沒法重新分配利益。”
嘴皮子解決不了的事,付之肌肉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西荒不滿足於自己隻擁有貧瘠的土地,而蒲阪和冀州這邊想得到更多的土地。”君離道。
辛箏伸手捏了捏經曆過戰火更加成熟的君離的臉。“孺子可教也。”
君離紅著臉將辛箏的爪子從自己臉上抓了下來:“道理是這樣,但成全的隻是少數人的利益,大部分人都隻是犧牲。”
“這也沒辦法,雞豚狗彘,何足掛齒。”辛箏道。“所以你說大部分都隻是犧牲是錯的。”
君離道:“雞豚狗彘不是人?”
辛箏點頭。
“我不認同。”君離皺眉。
“普世主流價值觀認同就行,不需要你認同。”辛箏道。
君離反問:“那你可認同?”
辛箏回以白眼。“廢話。”
君離笑了笑。
一路走一路說,君離的心情愈發的鬆快,最終帶著新一批物資尋到九河走廊西端的軍營時君離也將心態完全調整了過來。
辛箏也轉移了注意力,發現軍營裏相當慘淡。
不是誰都跟她似的奢侈的往軍隊裏配了大量的軍醫,哪怕是雜役生病受傷了都能得到醫者的救治。
主流的畫風裏,隻有貴族和精銳才會得到救治,底層的徙卒生病受傷都是自生自滅的,未必是上位者全都不想施恩,但醫療資源太稀缺,成本太高,不劃算。
如辛箏在辛國國師裏搞的那叫奇葩非主流。
“真慘。”辛箏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憐憫的評價。
辛箏很冷淡,但沿途遇到的人不論是甲士還是徙卒知道馬車上坐沒坐相的是辛箏後紛紛給出了非常友善甚至感激的態度。
辛箏不由露出了疑惑與警惕之色,她當司馬那段時間不敢說天怒人怨,卻也差得不遠。
哪怕是不當司馬了,王師軍隊大半來自冀州,而她為了征糧在冀州幹的事……隻四字能描繪:人神共憤。
王師中有人跑出來給她一劍都很正常,怎還能笑臉相迎?
君離見辛箏茫然,解釋道:“你不知道,你在王師可比我們這些能征善戰的軍將更有名。”
“惡名昭彰?”辛箏問。
君離噎了下。“你不能往好的方向想嗎?”
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又不幹/人事,如何能有好的名聲?”
君離一時不知該不該佩服辛箏如此有自知之明還是辛箏真的是一點都關心過名聲這種問題。“你救了很多人,現在還活著的人,就沒有誰是沒受過你的恩惠的。”
見辛箏一臉茫然,君離思考了下辛箏的心性,問:“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辛箏大方道:“你問便是。”答不答看情況。
“你為何會送一千名醫者來王師?”君離問。
王師的醫者是嚴重不足的,不足到一些底層貴族都不夠用,但辛箏送來的一千名醫者與五千名藥童極大的緩解了王師的醫療壓力。
“我需要很多醫者,但培養醫者,不僅需要時間,還需要傳授醫者的先生。”辛箏解釋道。“我讓驪嫘為我務色五千名聰明伶俐並且肯吃苦的孩童學醫,卻沒有足夠的先生,我便打著王的幌子在冀州搜刮良醫,說服了他們為我帶五千名學童順便來王師當軍醫。”
說服方式也很簡單,答應的話就可以得到一筆可供全家三輩子吃穿不愁的錢財,不答應的話.……這年頭的醫者誰還沒治死過幾個人?
至於學童,都是精挑細選的,聰明伶俐,學習速度快,最重要的是,出身都不咋的,但在驪嫘選中之前不是一個人快餓死了就是全家快餓死了。將醫者們的本事給掏幹淨了,同時還學會了青婧整理的醫學手劄,以後都不用發愁吃穿了,做不到,哪來的送回哪去,但不會再有第二個驪嫘來拉一把了。
當然,為了防止學童們學成後跑了,每個人都簽了奴隸契書。
“尋個安全的地方安置亦可,為何要送到王師來?”君離奇道。
辛箏看了眼君離,道:“學醫,實踐與經驗很重要。”
君離懂了,王師有大把的實驗材料,並且不用擔心醫患問題。“那藥材呢?你每次送來的藥材都多到王師根本用不完,以至於庖人都開始往飯菜裏加藥材做藥膳,你莫不是洗劫了冀州各個城邑的藥鋪?”
辛箏挑眉。“我看著那麽簡單粗暴?”
君離問:“你何時不簡單粗暴了?”
辛箏道:“需要細致時我還是很細致的。”
“那你的藥材總不能真的是老老實實買的吧?”君離驚訝道。
“當然。”辛箏頷首。“我從氓庶手裏買的,雖然每個氓庶采集的藥材都不多,而且很多都采集得不好,真正能用的不多,但冀州正鬧饑荒呢,積少成多。”
“我很難想象你會老老實實的花那麽多錢買東西。”君離道。“那些藥材的量換算成錢.……王沒給你那麽多錢吧?”
總不能是自掏腰包吧?辛箏有那覺悟?
“他就沒給我買藥材的錢,一半是我自掏腰包,一半是我挪用了部分軍糧。”
“你竟真的自掏腰包了?”君離不可思異。“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辛箏頗為抑鬱的道。“我也不想花這個錢,但不花這個錢,冀州就要徹底炸了,一旦冀州徹底炸開,我就沒法征糧了。”
她的錢啊。
更悲催的是,花了大量的錢糧買了足以堆滿九河走廊的藥材,卻發現自己並無需要用到的地方。
辛原對藥材很缺,但這遙遠的距離……她還不如讓虞研究怎麽在辛原種植草藥呢。
最終,收購的藥材全都便宜了王師,總不能放在倉庫發黴。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抵就是,因為她以糧換藥材讓無數氓庶得活,她在冀州迎風臭十裏的名聲得到了洗白,雖然說她根本不在意這些,但看到那些故意打著自己的幌子十倍百倍的征糧的公卿貴族與小吏期望落空甚至遭到反噬,無疑會收獲三分愉悅。
再沒什麽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快樂更令人愉悅了。
君離忍不住笑了。
“你在幸災樂禍嗎?”辛箏陰測測的問。
君離忙不迭搖頭。“我是在敬佩兕子的足智多謀,王師每頓要吃掉一座大山,兕子卻從未讓我們餓過一頓。”
冀州哪怕這會兒民不聊生,也還沒完全崩潰,雖有冀州底子深厚禁得起吸血,又何嚐沒有辛箏努力維持穩定的緣故?
君離很難想象辛箏是怎麽做到的。
正說著話,王的寺人來尋辛箏了,辛箏從糧車上跳了下來跟著寺人去見王,君離則負責將糧車都送到倉庫去。
算起來,辛箏與王也近兩年沒見了,辛箏想過王可能會蒼老很多,畢竟九河走廊的這場戰爭打得實在是太折磨人了,老個幾歲很正常,卻沒想到見到王的時候,王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做為第三境的武者,又有最好的禦醫,王雖已年過九旬,但外表看上去卻與不惑之年差不多,如今.……辛箏不由在心裏對畫旬的能力表示佩服。
根據藥童們傳遞的消息,白發叢生的早衰現象可不是隻出現在王一個人身上。
辛箏向王行禮後君臣圍爐而坐,王對辛箏的才華讚不絕口,辛箏真的是他見過的最省心的糧官,等戰爭結束以後他一定會對辛箏重賞。
戰爭結束以後?
辛箏眉頭跳了跳。
九河走廊都打得這麽慘烈了,你都不打算緩一口氣嗎?
不出所料,王很快授意讓辛箏征更多的人和糧。
辛箏委婉表示了下冀州的情況,再搞下去,哪怕是贏了戰爭,冀州也會陷入徹徹底底的大亂。
王問:“冀州大亂,民憤會指向誰?”
辛箏一時無言。
王拍了拍辛箏的肩膀:“你是個好的。”
不,我就是不想背那個鍋當那個替罪羊,也不想讓冀州太/安逸,推波助瀾為冀州的諸侯公卿貴族找點事做而已。辛箏麵上謙卑感激的接受了王的讚許,別人自我感激良好誤解了,她沒理由解釋。
而且,冀州大亂,對王的確有好處,諸侯不削弱,不背離於國人,王權如何崛起?
她也算是幫到了王。
辛箏靜默了一瞬,終是沒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