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辛箏
談談人生?
望舒淺茶色的眸子注視著辛箏。
辛箏努力保持正經嚴肅臉,不要失態。
非是談談人生這個要求有什麽值得失態的地方,而是望舒本身,小半年不見,望舒終於沒穿原本那身繡滿暗紋的白衣了,她更上一層樓了。
一身金紅色的裙子,金紅色本就很炫目,再繡上繁複華麗的花紋,又鑲珠嵌玉,炫目得仿佛華麗的移動寶庫。
炫目至此,不論是誰都不免淪為移動寶庫的陪襯,望舒皎皎如月的氣質配上這麽一身倒沒淪為陪襯,但不倫不類的別扭既視感卻很濃,讓人情不自禁的想捂住眼睛。
好炫,不是奪目的炫,是刺瞎人眼的炫。
望舒瞧著辛箏清冷矜貴嚴肅的臉,微笑道:“好啊。”
衝著辛箏這麽多久還能神色如常,她願意給點麵子。
人生是個高大上的話題,談的地點自然不能閉著眼睛隨便選一個,辛箏選擇了水力磨坊,坐在水車前的棧橋上看著水車被水流帶動,輪轉不休。
望舒的設計充分的發揚了一物多用的精神。
河流衝刷水車,推動水車,水車拉動大磨的同時也會將河流的水運到高處,通過許多搭配的工具和溝渠,水會被運到遠離河流的田地裏,灌溉田地。
“青婧跟我說你背負血海深仇,與帝國無法共存。”辛箏看著望舒瑰麗的臉龐問。“我能好奇的問一下,你是什麽樣的仇才會與帝國無法共存?”
望舒挑眉。“她這都與你說?”
“我曾問她能否將你收為己用,她讓我放棄。”辛箏解釋了下。
青婧也不算出賣同門的隱私,隻是為了讓她不要做夢。
望舒道:“她的勸誡你應該聽。”
“我還是想努力嚐試一下。”辛箏看了眼水車。“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但你比千年難遇的絕世名將更有價值,不努力一下,我怕自己抱憾終身。”
望舒怔了下,這評價也未免太高了。
辛箏繼續道:“而且我連青婧都能搞定,我不信我搞不定你。”
望舒想想自家師姐什麽德行,辛箏現在還活蹦亂跳的,也挺稀奇的,遂道:“我要殺掉五分之一的人族,你要如何說服我放下仇恨?”
辛箏怔了下。“怎麽會那麽多?”
“殺人者,人恒殺之,滅人族者,人恒族之。”
“株連啊。”辛箏反應過來了。
“是啊,株連。”
“就算株連,因一人株連一族,連到這般程度,你的仇家也不會是小數目。”
望舒點頭。“很多很多,多到每個人都勸我放下。”
大多不是覺得她太狠,一人犯罪株連全族甚至三族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問題是法不責眾。
五分之一的人族,實在是太多了。
辛箏問:“為什麽要放下?”
望舒聞言不由看著辛箏。“什麽意思?”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辛箏道。
望舒歎道:“但法不責眾。”
辛箏道:“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會因為參與的加害者特別多而變成理所當然嗎?法不責眾不過是對力量的妥協,因為人太多,因為畏懼引起眾怒,所以妥協,本質上就是弱肉強食。既然弱肉強食,那按照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若你足夠強大,你要殺掉五分之一的人族亦是理所當然。”
望舒遲疑了下。“你在鼓勵我殺掉五分之一的人族?”
“你想多了。”辛箏搖頭。“你沒有強大到能幹掉五分之一的人族程度,你若真試圖這麽做,一定會死得很慘,為了你的生命,我會阻止你。”
望舒默了一息。“擋我者死。”
辛箏補充道:“你誤會了,我會阻止你,但我也會幫你。”
望舒看著辛箏,遺憾自己沒有青婧的讀心術,想了想,戳了戳元。
“她有應該是更好的複仇創意。”
望舒問:“那你是想做什麽?”
辛箏問:“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決定我接下來對你說什麽。”
望舒頓覺好奇:“什麽問題?”
“什麽是複仇?”
望舒想也不想的回答:“複仇自然是讓仇人為曾經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望舒哦了聲。“也就說,殺死仇人,坑殺仇人全族隻是你的報複方式而非目的?”
望舒聞言思考了下,點頭。“是。”
“為何選擇這種方式?”
“生命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望舒回道。“奪走別人最珍貴的東西,自然要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贖罪。”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點問題。”辛箏道。“死亡從來都不是最可怕的東西。”
元附和道:“是啊,死亡從來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望舒淺色的眸子不由凝視著辛箏。
辛箏微笑道:“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你想不想讓你的仇人生不如死,一生一世,子子孫孫代代受人唾棄,被人戳脊梁骨?”
望舒有種恍惚的感覺,自己麵前的是一隻從幽冥九泉爬出來,披上了一張清冷矜貴人皮的惡鬼,身上還帶著新鮮的三途河的水氣。“那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辛箏道。“你曾遭遇的,銘刻於石碑之上,將所有罪人的名姓氏族亦銘刻其上,帝國不滅,石碑不毀,帝國所有人皆可通過石碑瞻仰先人風采。”
望舒笑。“你可知那麽做第一個要刻上名字的是誰?”
“誰?”
“薪火台的主人。”想了想,望舒又補了句。“還有人族議事大殿上有名有姓的,玉宮的前任巫女,我的師尊,以及已經死也有還活著的一部分十巫。”
這名單有點驚人,辛箏有一瞬的窒息,如果不是對望舒的心性有所了解,以及望舒的報仇對像實在是太廣,遠遠超出了巫宗的上層將巫女社會性死亡的參與者,她都要以為望舒放不下的是被拉下來的仇。
但,哪怕不是從巫女之位上被拉下來的事,而是別的事,辛箏也很難想象什麽事能讓如此多的權貴合作加害。
望舒笑看著辛箏。“怕了。”
辛箏看著望舒淺色的眸子,也笑。“我若為王,石碑之上,這些人的名字一個都不會少。”
遺臭萬年又咋的,反正不是刻她的名字,子孫萬事唾棄也不是唾棄她呀。
望舒默了一瞬,繼續道:“豢龍氏也在其中。”
辛氏與豢龍氏世代聯姻,辛箏身上豢龍氏的血統相當濃鬱。
辛箏反問:“那又如何?”
血親有什麽資格與王權比較?
望舒問:“為何?”
“你很有價值,你身上的價值值得我為了你與帝國的權貴們為敵。”辛箏真摯的回答。
望舒問:“那我沒有價值呢?”
辛箏理所當然的回答:“法不責眾,為了天下,請大局為重,休要害人害己,放下仇恨,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望舒看著辛箏,發現這家夥竟然從始至終的真摯,忍不住抬腳將辛箏踹進了河裏。
冀西與冀中的海拔落差有點大,河流自冀西流出時水流自然也比較湍急,而要推動巨大的水車,自然會選的水流湍急的地方,猝不及防被踹進河裏,辛箏一下便被湍急的河流給衝出了不少距離,奮力撲騰著在水裏穩住身形時離棧橋的距離都超過十丈了。
辛箏在水裏慢慢的刨回了棧橋前往上爬,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了手。
辛箏不由抬頭,頓時無言。
人靠衣裳馬靠鞍,這是世間大部分人的寫照,身份地位全靠衣服襯托,人是衣服的陪襯。
穿什麽都好看,這是少數身材特別好,被稱之為衣架子的人的境界,人與衣架子相得益彰。
最高的境界莫過於眼前這種。
望舒生得容顏瑰麗,身材完美,雖未被那一身鑲珠嵌玉、炫目到讓人覺得眼瞎的衣服給壓下去,卻也詭異的呈現分庭抗禮的別扭感。
然而,切換了控製者後,別扭感完全沒了。
衣裳很華麗,華麗得人不是成為陪襯便是如望舒一般人與衣裳分庭抗禮,然而眼前人卻是衣裳再華麗,也不過是人的陪襯。
皮囊與身材都還是原來的,隻是換了個裏子。
“你們不是精分。”辛箏道。
“哦?”元隨意的應了聲,將辛箏拉了上來。“如何說?”
“精分隻是同一個靈魂的不同性格的表現,但仍舊是一個人,隻是在這世上活得太難,沒人能完全展露自己全部的內心,精分,分出的人格不過是內心另一麵的展露。”辛箏一邊擰著衣服的水一邊道。“你們差得太大了,望舒分裂不出你這樣的人格。”
精分也要講基本法的。
“我的確不是她。”元掏出一條帕子給辛箏。
辛箏接過擦臉。“幫我弄幹衣服吧,早春的水很冷的。”
元道:“她不許。”
“為什麽?”
“你太欠揍。”
“我說的是實話。”
“所以才欠揍啊。”
辛箏無奈的問:“那我說我為了愛與公正,倒是好聽了,但你們倆會信?”
“若是那樣,她會殺了你。”元回答。
“真有底線。”辛箏道。“這麽有底線的人實在不適合在仇恨中沉淪,不如從……今日起接受我的幫助。”
元嘴角抽了抽,她可以確定,辛箏本來想說的是不如從了她。
元換了個話題。“你怎會覺得她的價值比帝國大半的權貴捆一塊還高?”
辛箏衝著水車示意了下。“用人力拉動石磨,從早到晚,一天也不過幾十斤麥粉,使用牛馬,也不過翻兩番,但此水車,可日夜不休,更不會疲倦,不費人力,卻可抵百十人力。”
辛箏繼續道:“還有她不知道從哪收集來的種子,青婧寫信告訴我,其中涼薯、樹薯、紅蘆菔的產量都很高,可為災年時救命糧。還有黑皮柘,煉的糖又多又甜,不論哪個都比任何明君賢臣有價值。”
“但你都已得到了。”
辛箏挑眉:“我看著像傻子嗎?鬼斧神工的匠人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造出來的東西,而是造東西的手,望舒最有價值永遠都不是已經造出來的東西,而是她那顆隻要還活著就能一直造東西的腦子。水力磨坊很好,但我相信,望舒以後還會造出更多更好的東西,隻要她專心造東西。”
元懂了。
這就是想讓望舒當一個專心造東西的工具人啊,但專心這種事不是個人能控製的,至少身負血海深仇,望舒不可能專心致誌的當個造東西的工具人。
這不是辛箏願不願意幫忙的問題,而是她必須幫忙,不幫忙,她就無法得到一個專心造東西的工具人。
“你的思維邏輯很有趣呢,讓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弟子。”元揉了揉辛箏的腦袋。“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辛箏配合的問:“什麽問題?”
“望舒身上的血海深仇,不一定是她占理,也有可能是死者有過錯在前。”
辛箏反問:“你覺得盜趾帶著奴隸造反,一路從冀州打到瀾州,戰火綿延不絕,殺人無算,是對還是錯?”
元想了想,回答:“這個得看立場,你要是站在奴隸主的立場,盜趾自然是為一己之私發動戰爭,殺人盈野,對冀州的經濟民生生產造成了深重的破壞,罪無可赦的瘋子、吃人魔王以及殺人狂。但你要是站在奴隸的立場,他是奮起反抗的英雄,是指引方向的先驅者,他將帝都蒲阪的尊嚴踐踏於腳下,在帝國的頭上屙屎,證明了主人並非不可戰勝。”
說到最後元微微歎息。“不過,勝者王,敗者寇,除非奴隸們有朝一日翻身做主人,否則,元洲大地上會一直流傳有關他的傳說,但,所有的傳說裏,他永遠都是可止小兒夜啼的魔頭。”
辛箏點頭表示讚同。“所以這世上哪有什麽絕對的對與錯,所謂的對與錯,隻是立場而已。便如盜趾,和他同一立場的會歌頌他,和他不同立場的人會唾棄他。我雖不知讓望舒為之複仇的究竟是什麽人,但我相信,世界這麽大,什麽鳥都有,總有立場一致的人,而立場一致,自是搖旗呐喊……你應該不會告訴我,她為之複仇的人,林子裏找不到與之立場相同的鳥。”
做人若是做到那份上,那也太神奇了。
“當然不會。”
“那就好。”辛箏笑。“好人永遠都會戰勝壞人。”
元也笑。“失敗的都是壞人。”
倆人看著彼此的眼神皆帶著了濃濃的惺惺相惜,大有歃血為盟皆為刎頸之交的架勢。
第三人的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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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箏並不清楚望舒的過去,但她也無所謂,因為她看上的是望舒的腦子又不是望舒的道德節操,至於望舒報仇是對還是錯,那不重要,哪怕望舒是為神經病殺人魔王報仇,隻要有足夠的權勢都能洗白,如果不能,那隻能說明權勢還不夠大。
為什麽付出這麽多,因為辛箏嚐到了科學帶來的甜頭後價值觀有點超凡脫俗了:成捆的明君賢臣加起來都沒有一個國寶級科學家有價值,畢竟明君賢臣在人族偌大的人口基數上隨時都能翻出一打來,人族不缺天才,是天才缺乏發揮的舞台。但科學家,對於一個文明而言,這個是真稀罕,也永遠都不會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