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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辛箏

  王畿留守的情報人員送來了關於巴陵的消息。


  一條體長如山嶺般的巨蛇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有傳言說是上古時被炎帝斬殺的修蛇複活了,為了報複,祂複活時製造了地震並改變了巴陵四季如春的氣候。


  巴陵不複曾經無冬之地的美名,更悲劇的是,氣候恢複正常時正是冬季……巴陵之地一年四季十二個月都是播種時節,因而別的地方,這個時候地裏都是凍著的,沒有種植任何東西,但巴陵卻是種著各種各樣的作物。


  凜冽寒冬的風一吹,不論是什麽作物都免不了付之東流。


  辛箏幾乎能想象巴陵如今是何等的地獄了。


  這年頭,隻有貴族才會在家裏存著夠吃好幾年的食物,別的人,哪怕是氓庶中因為井田製的崩壞而出現的庶族地主,撐死也就一年半載,至於底層氓庶,完全沒有積蓄。


  沒有積蓄自然沒有任何抵抗風險的能力,而王侯貴族肯定不會有割肉救民的聖人節操與品德,反正辛箏不信,並且堅定不移的認為,任何一個相信統治者有節操與品德這玩意的都是腦癱患者。


  我有糧食,但糧食是我的私產,我願意救人,那是我秉性善良,我不願意,那也是我的本分。


  邏輯是對的。


  前提是沒有積蓄的底層的人口不是人族各個階層的人口比例中最大的。


  道德?


  規則?


  那是能活下去時才會遵守的東西,活不下去時……若有人能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氓庶乖乖回家等死不要為國添亂,辛箏表示,她以後再也不會在心裏腹誹帝國將亡,而是堅定不移的相信帝國定會國祚綿延亙古,然後,拔劍自刎。


  巴陵離王畿太近了,巴陵之災若是處理不好,蒲阪一定會很慘。


  被奴隸圍城一次,這座三千年的帝都已經很失顏麵了,若再讓災民衝擊一次並造成巨大的破壞,辛箏估摸著帝國的滅亡倒計時也該開始了。


  隻是,辛箏默默將帛書收好,王不會在這個時候停戰回去的。


  為了這場戰爭已經準備了五十多年,而戰爭的車輪滾動起來後也再沒人能阻止。


  “但願方雷侯和首巫能處理好巴陵災民的問題。”辛箏低語道。


  將關於王畿的消息看完,辛箏又看起驪嫘給自己送來的關於冀州的情報。


  小冰期的威力甚為強悍。


  降溫加降水量減少,最直觀的影響便是草場退化為荒漠,耕地退化為草場。


  冀州北方靠近斷雲雪山那一橫線上的大片土地都沒法種地了,不管種粟還是種麥,要麽收成可憐要麽就是顆粒無收,當地的人口大量化為流民向南遷徙。


  冀州南邊的情況倒是好點,但也好的有限,去歲很大範圍的疆域連著一個多月一滴雨都沒落,今歲一開始又送上一場暴雪——驪嫘不想說這是一場暴雪,但這真的就是一場,隻是格外的長,鵝毛大雪一口氣下了整整一旬,凍死人畜、壓垮房屋無數。


  看著驪嫘寫的非常詳細的民生回報,辛箏扶額。


  人生不就是這麽糟心嗎?

  在你以為已經很悲劇的時候,現實往往會推你一把讓你明白什麽叫更悲劇。


  不算太悲劇大抵就是,自己雖然想當王,但終究還不是王,所以這沒有最糟心隻有更糟心的爛攤子的第一接盤者不是自己。


  不幸的是王都這把年紀了,而小冰期的持續期是以百年為計量單位的,自己遲早要接這破爛攤子。


  辛箏歎息須臾,最終還是提筆構思起如果是自己,自己要怎麽收拾爛攤子。


  以後遲早會用到,早點想,以後才不至於猝不及防。


  “隨著農耕線的轉移,越是北方的地方就越是沒法生活了,但小冰期的降溫不是小範圍的,而是全球範圍的。


  因而,北方會降溫降水量減少,生存難度增加,但本來就很炎熱多雨的南方卻會相反,生存難度會降低。


  唔,完全可以將北方的流民往南邊的遷徙,聽青婧的描述,南方的人口隻集中在少數區域,大部分地區都沒有人煙,方圓百裏總人口加起來往往不超過一千,甚至不超過一百也不是稀奇事。北方人口太多,正好為南方的開發做貢獻,至於遷徙與開發很容易死人,去南方不一定死,但留在北方,隨著小冰期的加深,一定會死,應該沒人會拒絕吧?


  唔,拒絕也沒關係,利刃懸頸,看誰能拒絕。”


  辛箏一邊自言自語的嘀咕一邊在縑帛上寫著大規模的,超過百萬人的遷徙需要哪些前置條件。


  兗州總人口哪怕是加上野人也隻是撐死兩千萬,冀州的麵積不如兗州,人口卻超過一萬萬。


  稍微算一下辛箏就非常能理解冀州的多國林立戰火頻繁的根本原因了。


  人口太多了,而戰爭是控製人口的神器。


  從未有人試圖搞過大規模的,百萬人的官方遷徙。


  自發性的遷徙倒是屢見不鮮,戰火無情,為了生存,故土再難離,人也是會遷徙的。


  帝國曆史上規模最大且超過百萬人的大遷徙是在黃帝駕崩,白帝繼位前的百年裏,文明發展得好的帝國北方諸侯打成了一鍋粥,戰火無情,為了生存,數以百萬計的人口向因為生存環境太惡劣而積攢不起加入天下亂戰的本錢的南方諸國遷徙。


  南遷的人族為一直發展得要死不活的南方諸國注入了大量的新鮮血液,推動了帝國南方的開發。


  在白帝收拾掉各路諸侯,還帝國一個安寧之前,據不完全統計,百年混亂中,前後南遷的人口沒有一千萬也有八百萬,但十個裏有一個能活著跑到南方就該謝天謝地了。


  辛箏沒法接受氓庶的自發性遷徙,死亡率太高,人口就是財富,而這一財富增殖並不容易,從懷孕到分娩需要十個月,從呱呱墜地的嬰孩長大需要十幾年,珍貴財富需要愛惜。


  但官方組織百萬人的大遷徙……辛箏驀然停筆,看著縑帛,完全沒有經驗可尋啊。


  哪怕是當年炎帝東遷,也不過是帶著幾十萬人,而且算是半自發性的遷徙——西荒的氣候越來越惡劣,再不遷徙就別想走了。


  炎帝並沒有帶著所有人族東遷,她隻帶了願意跟著她遷徙的人族遷徙,反對遷徙的都被扔下了。


  這樣挑選出來的遷徙隊伍自然是聽話的,帶起來也容易,至少不會輕易在半道上後悔或想嫌遷徙太危險想找炎帝麻煩。


  辛箏原是想借鑒一下炎帝的經驗的,但回憶了半天,隻想起了一些炎帝是怎麽裝神弄鬼弄死半道上反悔和找她麻煩的酋長,然後將遷徙隊伍的權力完全控製在手中的記載。


  “巫即殿那會兒似乎、好像還沒建立。”


  巫即殿都沒建立的年代,自然不會有對遷徙過程太過詳細的記載,關於炎帝鏟除異己的記載還是因為那會兒炎帝還沒有後來的權威,權威到軍將拿著虎符去調動軍隊造反,炎帝一句話,軍將和虎符統統都沒用的程度,因而用了一些裝神弄鬼的手段,這才被當做神話給流傳了下來。


  大部分人都認為那是炎帝受命於天的象征。


  辛箏覺得炎帝是用了一些別人不懂的手段,別人不懂,便以為是神跡。但所謂神跡,青婧隻要願意,也能搞出很多,一點都不神秘,本質上仍舊是對知識的利用。


  思來想去,除了足夠的醫者,辛箏什麽都沒想到。


  “足夠多的醫者,多到能滿足百萬人遷徙需要的醫者。”辛箏自語道。“這個,不知道我以後將巫彭殿給拆了,將所有巫醫進行教育與再就業夠不夠。”


  天下醫者,至少半數從屬於巫彭殿,剩下半數一半從屬於玉宮,一半是王侯貴族豢養的醫匠。


  純野生並且有真材實料的醫者屬於稀有品種。


  辛箏隨手抽出一張空白縑帛開始給虞寫信,增加對醫者的培養,太過批量的培養出來的醫者醫術底子差遠不如傳統的醫者沒關係,她要的不是質量,是數量。質量問題也好解決,治的病人多了自然熟能生巧,期間不免治死不少人,那也隻是無法避免的損耗。


  雖如此,她也不打算讓那些菜鳥醫者拿自己的子民練手,冀州這邊人多,禁得起損耗,醫者資源卻很缺,不會對醫者太挑剔,菜鳥們畢業後都扔過來練幾年,順便收集情報,一箭多雕。


  “還有,故土難離,遷徙的風險那麽高,我到時候要怎麽讓數百萬人同意遷徙?總不能真的利刃懸頸吧?”辛箏蹙眉。“幾萬人這麽做還行,但幾十萬甚至百萬人,隻怕我前腳利刃懸頸,後腳便是百萬人大起義,我可不想成為帝國曆史上第一個被氓庶送上刑場砍頭的王。”


  “難道要學青帝?”辛箏思考。“不行,青帝以出征的名義逼著所有人在一點都不適合發動戰爭的時候跑到了青州,給了所有人要麽去戰場送死要麽遷都的選擇,雖然我不介意往南方跑,但哪怕要遷都也沒有理由將百萬氓庶也打包帶走。”


  遷都時遷徙的主體人口是王侯貴族,可不是氓庶,把氓庶也給打包了,青帝還不如不遷都。


  “黃帝?這個算了,一把火將舊都給燒了讓所有人不得不遷都,也就他手裏有著強大的軍隊,不然一定會創造新紀錄——帝國曆史上第一個被底層推翻的王,雖然我不介意焚城,但冀州那麽多城邑,我總不能每座都焚了。”辛箏驀然靈光一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不能由我動手。而不是我放的火,氓庶再恨還能恨到我頭上?仇恨也要講道理的。”


  “冀州多國林立的現狀可以利用一下,大魚吃小魚,吃完小魚再互吃,沒個三五百年冀州統一不了,戰爭慢吞吞的持續三五百年,未免無趣。”辛箏又抽了縑帛出來開始給驪嫘寫信。“若是能讓冀州諸國在二三十年內打完三五百年的戰爭,相信冀州的底層,哪怕是沒長腦子也會哭著求著遷徙沒有戰火的蠻荒之地為人族的發展做貢獻。如此一來,仇恨都是冀州的諸侯們的,而感激與愛戴是我的。”


  寫完了給驪嫘的信,辛箏又開始給青婧寫信。


  論搞事,她手裏的人不少,但能搞這麽大事的她能想到的也不過兩個,驪嫘與青婧,但別人是能力不夠,而驪嫘是有這能力卻幹不出來。


  將三五百年的戰爭濃縮到二三十年,那已經不是戰火無情了,而是人工滅絕了。


  正常的戰爭發展,每年小規模戰爭,十年八年一輪大戰,打空周圍文明圈的人口,再一邊小規模衝突一邊休養生息十年八年,休養完了又是一輪大戰。


  三五百年後冀州統一時怎麽也還會有三五千萬的人口,而濃縮到二三十年,冀州如今的一萬萬人口……十之七八都是要死的,冀州最終可能會如她曾對君離所說的那般,戰爭結束的時候,偌大冀州,人口不超過一千萬。


  一萬萬的十之七八便是七八千萬,雖非直接殺,但間接的推波助瀾,再冷血的人也會因為這過於可怕的數字而內心無法承受。


  至少,驪嫘的心無法承受,辛箏自問是一位愛惜下屬的主君,沒有逼瘋臣子的意思。


  但青婧不會,青婧不是人,不管是直接殺還是間接殺掉七八千萬人她都不會有心理障礙。


  青婧不會有心理障礙,但她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幹這種事。


  想讓青婧這麽做,就必須給她一個能讓她覺得邏輯自洽(僅限於青婧自己的邏輯)的動機。


  正常人沒法給,因為沒有正常人會去試圖了解一個瘋子的思維邏輯,而不能了解自然不可能說服瘋子為自己所用


  辛箏能給,甚至帛書都不需要寫太多字。


  時過經年,還記得我曾與你說的,我的夢嗎?你雖嘲笑我是白日夢,但你自己難道不好奇嗎?難道不想要?那樣的夢若能實現,你會得到一個對你最有助益的文明成為你的後盾,幫你實現你的夢。


  為了我的夢,也為了你的夢,我想請你去做一件事。


  辛箏將自己對冀州人口的想法在帛書上簡明的寫了寫,她相信以青婧的腦子一定看得懂。


  寫完後,辛箏想了想,又在最後增加了一句:我不能保住我能實現我的夢,但即便我最終失敗了,至少排除掉了一條錯誤的路。


  “試錯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辛箏低語。“我沒有錯,我不會後悔。”


  兩滴液體落在了帛書上,辛箏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睛,確定眼睛沒問題後再看向帛書,帛書上的字被水漬暈染開了幾個,甚為顯眼。


  辛箏想了想,重新抽了條空白縑帛重新抄纂了一份,將被水漬暈染的帛書扔進了水裏,墨與水漬俱化入水中,縑帛重新恢複空白,仿佛從始至終都一片空白。


  將信抄纂好,翌日再統一讓心腹送到專門的情報據點用飛禽送到收信人手中。


  回信需要很久,辛箏重新投入了司馬的工作中,雖然挑戰軍法的人已經基本沒有,但這個司馬仍舊做得艱難。


  回到前線前,刺殺不斷,回到前線後,誤傷不斷,沒辦法,她殺的人有點多,而質子軍的成員就沒誰不是親戚姻親一長串。


  若非君離分了大半自己的精銳親衛保護她,辛箏也無法保證自己從始至終都是囫圇的。


  不過她安全了,君離卻沒那麽安全了。


  君離的軍事天賦相當出色,這是在昆北亂戰時便已證實的,而如今昆北亂戰數年後的如今,更出色了。


  在質子軍上上下下都被他與辛箏收拾整頓過後,沒了人用力拖後腿,君離打得相當可圈可點,引起了西荒軍的注意,自然享受了到西荒軍更多的熱情。


  辛箏讓君離將親衛調回去,君離拒絕。“質子軍上上下下如今的風氣清正,兕子你功不可沒,我不可能讓你有事。”


  “你死了,我沒你的軍事天賦,帶不了這支軍隊。”


  “但沒了你,我也無法如此如臂使指。”


  辛箏頓覺無奈。


  這個難題最終被王解決了,調辛箏去擔任押糧官,負責後方諸國給軍隊的糧草,並換了個人擔任司馬。


  辛箏收到王令後很淡然,對君離道:“你該學會自己殺人了。”


  君離道:“冀州如今多國受災,大多拖延糧草,他在拿你當刀使。”


  辦得不好,有罪。


  辦得好,冀州諸國王侯貴族與氓庶都得恨死辛箏。


  辛箏無所謂的道。“顯而易見的事。”


  “那你還?”


  “你可知君王最信任的是什麽臣子?”


  “什麽?”


  辛箏笑。“是被所有勢力孤立,生死榮辱盡數仰賴君王的孤臣。”


  “你不是會將生死榮辱交托他人的人。”


  “我的確不是。”辛箏笑得自信而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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