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喬
這世上有一種人,哪怕行為邏輯上沒問題,甚至於大部分人在換了位置也會認同那糟心邏輯,但隻要不是當事人,都會想揍那人一頓。
青婧無疑是其中佼佼者。
“救人一命行善積德?行善積德能讓來世更好?你確定?師妹沒告訴你,雖然輪回永在,但你下輩子是做人還是做豚犬與你這輩子幹了什麽完全無關嗎?完全看手氣,手氣好抽到好簽,生前便是殺人如麻,來世也一樣投生王侯,手氣不好抽到下下簽,今生功在千秋萬代,來世能不能做人都是個問題。”
“望舒沒跟我說過這個,而且,輪回怎麽可能……”
“荒唐?你不覺得這種做法是最公平公正的,不論是王侯還是賤民,亦或豬狗,都在同一起跑線。當然,你要覺得人是萬物之靈,貴賤有別那就另當別論。可惜輪回的創造者是神靈,凡人物種之間尚且物種不同,三觀不同,何況神與人之間的差異。”
想了想,青婧又補充。“不過就算今生行善真的能讓來世投個好胎,我也不在意。”
“為何?”
“來世的我還是我嗎?輪回是將洗去所有前塵如同一張素縑的靈魂注入胚胎之中,那根本就是一個全新的生命,不是我,我為何要為不相幹之人的命運勞累自己呢?”
“我的醫術的確很高超,但這並不能成為我理會青州大疫的的理由。誰規定我有救人的能力就一定要伸出援手?我願意伸出援手那是我善良,我不願,那也是本分。”
“青州萬千氓庶很無辜很悲慘?他們悲慘是他們的事,與我何幹?他們既非我父又非我母,我為何要考慮他們過得如何?便是我的親生父母我都沒這份孝心,蒼生的臉真大,待遇要比我父母更高。”
不僅沒說服人,反倒差點被青婧的神邏輯給帶歪。
百般勸說不成,喬忍不住道:“許是我的錯覺,為何我覺得你似乎很期待青州瘟疫橫流?”
“不是你的錯覺,我確實很期待。”
喬沉默了須臾,握著腰間佩劍的手反複握緊又鬆開,最終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畢竟,打不過。“青州人族與你有過節?”
“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但大疫之後必有大饑,大饑必帶來大亂,我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天下大亂。”青婧歎道。
天下大亂,她真的等了很多年了。
喬徹底放棄了說服青婧的想法。
人與人的悲喜尚且不相通,何況人與非人。
悲喜都不相通了,又如何能溝通?
喬喊了頊走人。
頊比喬更早的看出了青婧是什麽人,見喬終於認清現實,馬上就同喬離開了。
“看著那個天人族,我都快覺得天人族被滅族很應該了。”
“你才見過幾個天人族,青婧.……”喬也不知該說什麽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我隻見過兩個,但這兩個一個比一個殘酷。”喬道。“青婧還算好的了。”
“另一個天人族幹了什麽?”喬隨口問。
“祂認為蒼生最美的歸宿是無間。”
喬:“.……”他現在也有點懷疑天人族的遺傳是不是有問題了。
在空中思考了下天人族的遺傳問題,喬最後還是重新打起了精神,不管天人族遺傳有什麽問題,他都還是要麵對現實的。
回青州。
雖然自己的醫術很淺薄,但他的防疫知識學得不錯,能救一個是一個。
回青州之前喬琢磨著先去趟瀾北確定一下盜趾軍殘部的境況,在夷彭列島的這些日子,他除了遊說青婧,還在頊的幫助下下海收集了不少海裏的奇珍。
大包小包掛了頊一身,給九方燮的話,應該能起到不少作用。
本以為需要找一段時間,卻不曾想根本不怎麽需要找人打聽。
瀾北的變化很大。
瀾北原是瀾州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地理偏南,但又沒特別南,開發難度比更南邊的地方要小很多,在望舒的估算中,瀾州總人口約莫三千萬,其中一半都在瀾北。
如今的話,哪怕是數算差了望舒一大截,也沒有足夠的數據可供分析的喬也能判斷,瀾北如今的人口能有曾經的三分之一都是奇跡了。
連著看到好幾座城邑都是破敗了的空城。
頊很驚訝。“這地方發生過什麽事?”
“戰爭,瘟疫。”喬歎道。
“陸地上幾時沒有這些東西了?”
“但兩者相加起來威力就很大了。”喬道。
瘟疫自己不長腿,得借助宿主離開原本的地方才能蔓延開來。這年頭除非徭役和戰爭,否則大部分人從生到死都隻是在一個很小的範圍,瘟疫傳播其實也不易。
人很快就死光了,自然就無法大範圍傳播開來,但徭役和戰爭會使人離開家鄉很遠的地方,瘟疫也得以跟著到處跑。
盜趾與帝國的戰爭推動了這場大疫。
思及此喬不由一怔。
瀾北大疫是盜趾與帝國的戰爭所推動的,那青州呢?
青州並不和平,但戰爭都是小打小鬧——相對於盜趾與帝國的戰爭——哪怕有瘟疫,哪怕瘟疫會蔓延開來,最終橫掃青州,也不應當這般迅速。
哪怕有盜趾與帝國的戰爭推動,瀾北大疫也是花了大半年才得以橫掃瀾北。
喬皺眉。
不會是望舒,望舒狠不下這個心。
有別的人在推波助瀾。
雖心急如焚,但喬還是決定先找到盜趾軍殘部,很好找,九方燮如今大大方方的占了一座已經破敗了的城邑,所有人都知道盜趾軍殘部在那,但不會有人去找麻煩。
半是九方燮能治疫,用治疫方子和自己在一些人脈同周圍國家進行了利益交換。
半是瀾北如今的情況,字麵意義上的十室九空,想發動戰爭也得有足夠的兵源和糧食,剛剛被大疫給折騰過,不管是誰都是要人沒人,要糧沒糧,既如此,自然喜迎和平。
看到喬活著回來,盜趾軍中認識他的老人都很高興,拉著喬就要去飲酒,他們飲酒,喬在一邊看著那種飲酒。
“你們哪來的酒?”喬奇道。
釀酒可是要糧食的,他不認為現在這種情況,九方燮會允許下麵釀酒。
“不是自己釀的,是猴兒酒,山裏發現的。”鵠一邊拉著喬一邊道。“我每次偷的都不多,那些猴兒也沒發現,一直在老地方藏酒。”
“是啊,攢了一大罐了都舍不得喝,怎麽摳都摳不出來點,喬你一回來這小子就願意拿出來,還是你有麵子。”
喬開心的道:“那可不,我九死一生才回來的,必須有酒。”
雖然他喝不了,但看別人喝也不錯。
猴兒酒是上等的美酒,拿來配酒的菜卻不是,不僅不是好菜,還是最普通的苦菜,一種用野外隨處可見的野菜做成的苦菜,長得很快,容易采摘,缺點就是苦得要死。
因為是喬帶來的好友而得以一起飲酒的頊隻嚐了一口酒配菜,苦得差點吐出來。
本體姿態時的龍族味覺相當差,但人形時味覺卻會好一點,但比起真正的人形生物還是差了點,苦菜之苦可想而知。
頊無法理解的看著小口飲酒大口嚼苦菜的眾人。
猴兒酒的量不多,每人也就分兩口,因而苦菜準備得特別足,每個人都能分到七八斤,因為是歡迎喬回來,眾人湊了點油脂,煮野菜的時候加進去,每個人都嚼得津津有味。
喬聞著酒和苦菜的香味與眾人聊著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曆,知道頊是一條龍,所有人都不由驚訝,更有甚者想上手摸摸,看看喬是不是在胡說,結果被頊變成龍形帶上天玩了一回高空降落,嚇了個半死。
喬也知道了盜趾軍這些日子來的經曆,暗中投靠了辛侯,得到了辛侯的支援才撐過了最難熬的冬季,後來瀾北瘟疫橫流,所有國族都沒心思理會他們,便偷偷的下了山,找了現在這座荒廢的城邑定居。
在九方燮和辛侯派來的人手的合力下,很快就重新整頓和建立了秩序,還有了官序,每個孩子都會去讀書學習,但因為夫子的人手太少,攏共才五個,教不來所有的孩子,因而試學一個月,一個月後沒通過考核就會被送回家。
還有三個醫者,據說是夷彭從一個叫虞的人那裏搶來的。
雖然隻能治一些小病,而且一邊給人看病還要翻書,但這年頭,隻有貴族才有醫者看病,因而奴隸軍要求不高,有就行了,更別說那些醫者比起望舒走之前調/教的軍醫要好不少,那些軍醫隻會治點跌打損傷,配點外傷藥。
夷彭送來的醫者能治的就很多了。
喬初時隻是很認真的傾聽著,想知道盜趾軍殘部過得如何,但聽到九方燮去敖岸山拜訪一位叫山鬼的醫者得到了能治疫的方子,不由得激動了起來。
雖然青婧哪個混蛋的醫術造詣很高,但這世上並非隻有她一個神醫啊。
馬上就追問其山鬼住哪。
瀾北的大疫也不是什麽溫和無害的玩意,都能解決,青州的疫疾說不定也有希望呢。
問出了山鬼的住所後喬便迫不及待的要離開,當然,走之前沒忘了將自己為盜趾軍準備的財富留下,九方燮出去了,還沒回來,他便將東西都放在了九方燮住的地方。
“那你何時回來?”
“等青州的疫疾結束吧。”喬回答。
“元洲什麽時候沒有疫疾了,也不知你為何對青州的疫疾如此在意。”鵠不是很能理解。
這年頭,疫疾差不多已經成了所有人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它會要命,也因為太過尋常以至於很多人都淡然了。
喬自然不可能說那瘟疫是望舒搞出來的,而是回答青州終究是自己的家鄉,不想它太慘。
用最快的速度飛到了敖岸山,見到了山鬼。
山鬼不假思索的拒絕了喬的請求。
人間多煎熬,不如早死早超生。
喬扭頭問頊:“你說我綁了她如何?”
一直望著天上烏雲的頊道:“我不建議你這麽做。”
“加上你也打不過?”
“不是,我在她身上沒有感覺到任何生命氣息。”
“隻要是生靈,就不可能沒有生命氣息,除非是邪靈。”
“她不是邪靈,但她身上就是沒有生命氣息。”想了想,頊又補充。“擅醫者往往也擅毒。”
山鬼明顯比青婧更棘手,青婧還隻是單純的擅醫者擅毒,山鬼就是擅醫者擅毒之餘加上邪門了。
喬糾結了一番,最終隻能放棄。“你說這世上醫術絕頂的天才怎麽腦子都.……”好似有病。
青婧如此,山鬼也如此。
三觀都太扭曲了。
“我覺得是你運氣太不好了。”頊誠懇道。
天才人物,他見過很多,哪怕與眾不同也沒到青婧與山鬼的境界,足可見大部分天才還是正常人。
這安慰未免紮心,喬一時不能言。
“罷了,我們走吧。”
“回青州?”
“對。”
“哪座城?”
“不是哪座城,是巡查。”喬不是很確定的道。“青州的瘟疫擴散得有點太快了,不太正常。”
有瀾北大疫做對比,青州大疫的蔓延速度委實過於突出。
頊感覺不出來,一年和一百年在他眼裏都隻是一小會,但他無所謂具體去那片疫區。
***
三途將一隻染疫的兩腳羊扔在一座沒有疫疾的城邑裏時忽然發現天黑了,不對,不是天黑了,而是有什麽體積很大的東西遮住了太陽星的光芒。
三途不由抬頭,看到了一臉無奈的喬。
“我雖然有猜是你,但沒想到真的是你。”喬歎道。
三途挑眉。“所以你要阻止我?”
“當年之事,你要報仇,找始作俑者便是,何必牽連無辜。”喬道,他決定以後再也不腹誹望舒那套參與既有罪,主犯從犯同罪的邏輯了,與三途一比,望舒無害得簡直像兔子。
三途嗤道:“我可是邪靈。”
喬疑惑,總覺得三途話裏有話。“我知道邪靈是為仇恨而生的存在,但這些人與你沒仇。”
邪靈是誕生方式和生命存在形態不講理,不是思維邏輯也不講理吧?
頊道:“喬,邪靈是生靈枉死時對人世的負麵情緒所孕育,最恨的是害死自己的人,其次是所有活著的生靈。”
“那太不講理了。”喬無語。
三途道:“很講理啊,羨慕而生嫉妒,嫉妒而生恨,多符合人性。”
是很符合人性,但——
喬道:“收手吧。”
三途拔出了自己的劍。“什麽?”
喬:“.……我不想殺你。”
三途道:“我倒是想殺你,反正現在已經和卷毛翻臉了,不管你這個東西是卷毛怎樣造出來的,我也不需要在意她會不會生氣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能溝通什麽?
喬無奈的拔出了佩劍。
三途的劍法甚為精妙,當年赫胥城死的人太多了,擅長什麽的都有,源自於亡者的邪靈自然也什麽都會,包括劍法。
喬的劍法一般,同不知融合多少亡者劍技的三途完全不能比,而且用慣了的長戟已經丟了,隻能湊合用劍,差距便更大了,所幸力大無窮,一力降十會。
邪靈氣力也很大,但三途很快便發現自己的氣力與喬沒法比,每一劍都鎮得手臂發麻,不過百來招,彼此握著的劍便沒法用了,全都是缺口。
看戲的頊非常及時的扔了一柄新的劍給喬。
劍一到手,手感便甚為不同,一點都不像金屬,但鋒利卻是神兵級別的,輕鬆的便刺傷了邪靈的爪子。
三途果斷棄劍,化為人麵鳥,以鋒銳的爪子與速度對付喬。
百用百靈的戰術遇到了天敵。
偃人不會流血,也不會痛,從頭到尾都能保持最好的狀態,邪靈卻會受傷。
意識到同偃人沒法打,三途便想撤,沒用翅膀飛,頊也會飛,因而迅速的像城邑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撲去,喬毫不猶豫的追了上去,卻隻來得及削下邪靈半邊翅膀。
不論是在什麽城邑,貧民窟都相當的狹窄逼厭,以及人口稠密,邪靈七彎八拐的,不過須臾便沒了影。
頊提議道:“不如放把火。”
撿起半邊邪靈翅膀的喬不解:“放火做甚?”
“逼它出來呀。”
喬:“.……一把火下去,三途是逼出來了,但這一片的人也死定了。”
“讓那隻邪靈跑了,和放火,那個損失更大?”頊道。
喬拒絕。“他們不是我的敵人,我做不到……這翅膀怎麽了?”
手中的邪靈翅膀竟然在這麽一會兒的時間便腐朽風化了。
“邪靈的本質是死人,早已死去,很正常。”頊道。
喬想了想三途的武力,又瞧了瞧周圍明明活著卻仿佛死人一般蒼老疲憊枯槁,沒什麽生氣的貧民,不由道:“太不講理了。”
都死了還能這麽活蹦亂跳,這是瞧不起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