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少昊君離
在不惜一切代價拚命趕路的情況下,王師隻用了一個月便趕到了鳳鳴原,鳳鳴原是冀州西部最大的平原,也可以說是高原,不管哪個,地形都很平坦,一馬平川。
鳳鳴原左邊是九河走廊,右邊是赤山,過了翻過赤山山係便是大野澤與一望無際的冀中平原,北邊是斷雲雪山,南邊是天山山係與橫斷山係。
帝國最古老的都城軹邑便坐落於鳳鳴原西北,炎帝當年建都於此也是看中鳳鳴原這種地形,不過炎帝大抵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人族會分別占據鳳鳴原的兩端天險。
君離一邊趕路一邊了解的情況,頗為羨慕的發現,哪怕是靠近西荒,因為數十年前的九河走廊之戰而導致大量國族滅亡,城邑廢棄,冀西之地的城邑與人口密度仍舊遠超任何一州。
這是帝國開發最早的傳統疆域的底蘊。
皮實,耐操,禁得住折騰。
須知別的州也就四五個大國與一堆小國混戰,冀州卻光是大國就有十幾個,中小國族無以計數。
對於君離的羨慕,辛箏表示,羨慕太早了。
一山不容二虎,何況十幾頭虎。
地盤比別的州小,國族與人口的數量卻遠超任何一州,戰爭的頻率與烈度可想而知。
等來日冀州結束了這多國亂戰的局麵,一萬萬人口能剩下十分之一就是奇跡了。
到時就該是冀州羨慕別的州人口稠密了。
君離:“.……你說為何要有戰爭呢?”
辛箏將一枚路上摘的熟透了的野果送入嘴裏,不假思索的回答:“為了生存。”
君離怔了下。“你也說了,待冀州結束多國並立的局麵,冀州一萬萬的人口必將十不存一。”
“但那十分之一的人口會獲得更多的生存資源。”辛箏道。
君離一時反應不過來。
辛箏解釋道:“耕地資源是有數的,但人口卻是一直在增長,糧食不夠了,不消滅一部分人口,所有人都得餓死。”
至於消滅的是同類還是異族,都不重要,不論是種族之別還是別的,都隻是用來消滅人口謀取生存資源的幌子罷了。有興趣就走心想個合情合理點的借口,不走心就隨便找一個。
別人多吃一口糧食,我和我的子孫就得少吃一口,如何能不拔劍殺人?
君離道:“耕地有數,可以開墾荒地,元洲如此遼闊,被開發出來的土地連萬分之一都沒有。”
辛箏聞言給了君離一個看白癡的眼神。“你有沒有算過一對人族男女一輩子能生多少孩子?開墾荒地的速度根本趕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
元洲五大種族,別的種族倒也罷了,都是長生種,而長生種的一大特點就是越長壽,繁衍能力越差——相對於人族。
這使得長生種可以走開墾荒地的路線來緩解人口壓力,龍伯族更是骨骼驚奇的搞出了計劃生育。羽族雖然沒搞計劃生育,但羽族的習慣是開拓到哪就將蜜樹播種到哪裏,哪怕如今用不上也沒關係,以後人口增加了可以直接移民,過來就有吃的。
但不論哪條路線人族都走不了。
人族必須多生,可著勁的瘋狂的生育,因為龍伯族能保證自己誕下的孩子成活率超過七成,而人族.……後代成活率能有四成就已經很感人了。
到處開荒,在不計劃生育的前提下人族的開荒速度絕對趕不上人口增長速度。
人族顯然不可能學龍伯搞計劃生育,哪怕是龍伯,也不是心甘情願計劃生育的,若非荒原的資源貧瘠供養不了更多的人口,龍伯一定敞開了生。
君離聞言道:“照你這想法,這世界豈非永無寧日?”
想想就很黑暗,黑暗得讓人絕望。
辛箏吐掉嘴裏的果核,沉默了須臾,道:“我相信老天讓凡人創造文明不是為了欣賞凡人怎麽犯賤得犯得更好玩,一定有解決的辦法,隻是我們還沒找到,一條路一條路的嚐試過去,總會找到那條對的路。”
君離沉吟了片刻,道:“你說的這些東西是你自己想的?”
辛箏回道:“最後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可你給我的帛書裏並無這些內容。”君離道。
辛箏聞言怔了下,挑眉。“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把那些帛書看完了?”
青婧與望舒的著作,後者的還好,前者那真的是怎麽紮心怎麽寫,完全不考慮閱讀者的感受,不過青婧寫書隻是對自身的知識與多年研究的整理,並非為了傳道,確實沒有考慮讀者感受的需求。
一般人很難將青婧的書給啃完,深奧是一方麵,青婧完全沒拿智慧生物當智慧生物,眾生平等,人族和雞豚狗彘並無區別的旁觀者心態不可避免的帶入了著書時的遣詞造句中,非常勸退。
哪怕是驪嫘也是反複被勸退,磕磕絆絆的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艱難的看完。
不是驪嫘腦子不夠看不懂,而是做為一個正常人,哪怕有點離經叛道,驪嫘的三觀基礎也仍是普世價值觀,而青婧的三觀……不提也罷。
這是三觀上的衝突帶來的潛意識抗拒,能讀完還是驪嫘接受能力夠強大,以及在冀州時的人生遭遇太糟心。
“嗯。”君離想了想,說:“寫得很別開生麵。”
你也很讓我別開生麵。
辛箏心說。
“人口和糧食的理論是誰教你的?”
“書上看的。”
“如此理論,我怎會未曾聽聞?”君離不能理解,這理論如此清新脫俗,雖然肯定被辛箏給加工過,但即便如此,原來的模樣也不應該無人知。
“那是□□,是百年前李起為其先生收拾後事,將先生生前的文章整理成書。”辛箏露出了古怪的笑。“不過,李起前後花了十年的時間整理成書,書成後不到三年就被列為□□。李起死後,此書大多被焚,隻有巫即殿與玉宮還有孤本留存。”
又是孤本又是□□,大部分人自然對此書聞所未聞,便是知道的,也很難找來看看。
君離沒問這種書辛箏是從弄來看的,也不需要問。
對於巫子而言,帝國沒有禁忌,隻要巫子表示出了興趣,孤本也罷,□□也罷,馬上就會出現書案上供其閱覽。
“能否默寫一份給我看看?”
“可以啊。”辛箏大方的道,她很好奇看了這麽多年□□中的□□後君離會變成什麽樣,是更加堅定的捍衛現有的秩序,還是反過來。
聊了沒一會便有人尋來,王召集王師的上層議事。
辛箏的地位不低,但在王師中還談不上上層,出身比她高,權力比她大的大有人在,尋的自然是別名質子軍的新軍軍將君離。
辛箏抬爪子向君離揮了兩下表示告別,旋即翻出了一罐野蜂蜜用勺子挖著吃了起來。
出門在外想吃點甜的真不容易。
一塊糖貴得不遜色同等分量的黃金。
也不知道黑皮柘煉糖的事蘇橫搞得如何了,野蜂蜜雖甜,卻也不是經常能遇到。
君離不知道辛箏心裏想什麽,但也能判斷出自己離開是辛箏所希望的,她舍不得分享一滴蜂蜜給任何人。
君離無言的離去。
沿途不斷有軍隊加入,王師行至鳳鳴原時已經超過了二十萬,後麵還會不斷有方國的軍隊被征召而來,在如此多的軍隊中,君離發現自己竟然不是最年輕的軍將。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
公子少君們想繼位,身上有點戰功無疑會更有優勢。哪怕不準備搶國君之位,有戰功在身,日後新君繼位也不至於隨便就被打發了,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立功要趁年少。
至於毛都還沒長齊的少年能不能在擔任軍將之餘做好軍將該做的事,這不是問題,配個能幹好軍將事宜的軍佐或裨將即可。
君離錯愕的發現最年輕的公子將軍才九歲。
所幸軍佐是個超級靠譜的,不然王估計得氣死。
雖非最年輕的,君離卻是最人微言輕的,比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公子少君將軍還言輕。
別人再年輕,帶來的軍隊也是屬於他們的,或者說他們背後的勢力的,而君離.……新軍內部的複雜已令人什麽都想靜靜。
維持新軍一直平平穩穩的走到鳳鳴原也沒出什麽亂子,新軍的上層這一路可謂絞盡了腦汁。
君離某天拿篦子梳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的頭發時被辛箏提醒有一根白發,整個人都呆了,他的姓氏雖是風姓少昊氏,但連山果的那一半血統對他的影響很大,他會比普通人族更加長壽,也更加青春長葆,結果辛箏還沒生白發,他就已經生白發了。
太可怕了。
少年白發的打擊有點大,導致君離的心態格外的寬,怕回頭見到連山果被詢問兒子怎麽白發蒼蒼,再加上清楚現實,君離每次議事都是隻帶耳朵不帶嘴巴。
別人年紀輕輕來撈功勞,撈得還格外輕鬆與他有什麽關係嗎?
有功夫在意別人有什麽,不如想想自己有什麽。
王帳中吵得有點厲害。
君離默默的收集著信息逐條分析著。
畫旬是個當之無愧的奇才。
王來之前,畫旬向鳳鳴原的鄰居們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熱情。
不送糧食的,送的糧食不夠多的,統統被他找上門交流何謂睦鄰友好了。
而因著時間比較短,畫旬沒搞什麽燒殺劫掠的常規做法,而是選擇了斬首做法。
帶著精銳直撲冷漠的鄰居的核心所在,連財都不劫,隻殺人,將國君與權臣一家子都給殺了,甚至於連國君和權臣被一鍋燴了後能夠穩定局麵的公卿也一並殺了。
快準狠,幹淨利落。
被畫旬拜訪過的國族此刻都陷入了內亂中。
沒辦法,每個國族都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畫旬將能夠主持的人都給殺了,甚至連國君這個傀儡都給殺了,而立一個國君的利潤太大,比起蒲阪與金烏台最終孰勝孰負,公卿貴族們更在意自己扶持的公族旁支能否繼位。
這些倒黴蛋裏並非所有人都骨氣很硬的選擇不給糧食,也有一部分是給了糧食,但半道上被別的鄰居給劫了,導致畫旬沒收到糧食或是收到的糧食不夠。
畫旬才不考慮鄰居們是真的骨氣硬還是半道上被人劫了糧,反正他最後收到的糧草數量不滿意就一定上門,糧草為何不夠,與他何幹?
國與國之間有真正的朋友嗎?
鳳鳴原諸國用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沒有。
發現畫旬的風格後,鳳鳴原諸國開始了劫鄰居糧草的比賽,本來就惡劣的友鄰關係已然惡劣到不能再惡劣。
若非王師提前趕到,讓畫旬不得不提前收手,很難說鳳鳴原會不會已陷入多國亂戰的局麵,那王師無疑會很慘。
鳳鳴原的糧食產量遠不如冀州中部平原,但它離九河走廊近啊,路途短,糧食運輸損耗低。
王原本便有利用鳳鳴原的糧食補充大部分軍糧的想法,如今……一個混亂的鳳鳴原不扯後腿就不錯了,遑論提供軍糧。
除了陷入內亂的國族,那些沒亂的國族也同樣需要處理,他們實打實的為畫旬提供了大量的糧草,根據不完全統計,它們提供給畫旬的糧草足夠讓畫旬在九河走廊裏嚼用兩三年。
大局上應當法不責眾,但王師中不少軍隊出自寧州西部與冀州的方國,很期待友鄰倒黴。
王想大局為重法不責眾也得考慮一下那些並非直屬於他的軍隊的感受,而法責眾,他也同樣需要考慮這麽幹了後鳳鳴原會不會被推到畫旬那邊。
君離想了想,也想不到該怎麽解決問題,或者說,該怎麽安撫那些期待友鄰倒黴的方國公卿公子們。
雖然可以考慮利益交換,但王不可能答應,還沒開戰就已經獅子大開口,等開戰了,信不信戰爭還沒結束方國們便已將勝利果實瓜分一幹二淨?
吵了一天的結果便是沒有結果。
小國們支持法則眾,大國們則根據同冀州西部的距離遠近決定是否支持法不責眾,距離越遠越支持公平公正的道德,距離越近的越支持大局為重。
王最終隻能先散會,召自己的心腹私議。
珍惜的品嚐了半罐蜂蜜的辛箏也被喊了來,雖非親信心腹,但在王能用的人裏,她可以說是最不會扯王後腿的,比心腹更靠譜,畢竟心腹親信還要考慮自身與背後氏族的利益。辛箏完全不考慮這些,不管讓幹什麽都會盡心盡力做到最好。
小會上同樣有爭論,但爭的都是要如何安撫諸侯們。
鳳鳴原的事必須法不責眾,但安撫諸侯們也必須給出利益,如何給,給多少,都是問題。
辛箏聽眾人議論了半天,再瞅瞅已經不耐的王,開口道:“臣覺得也不一定要安撫諸侯,既然他們支持法責眾,便是責了又何妨?”
眾人扭頭發現是辛箏,不由默了一瞬,知道辛侯你什麽德行,但這個節骨眼上你就不能別唯恐天下不亂嗎?安分點不可以嗎?
辛箏覺得很委屈,她哪次唯恐天下不亂是純粹的損人不利己白開心了?“法責眾,如何責,並非諸侯們說了算。”
王問:“愛卿有何良策?”
辛箏非常痛快的拿出了自己沒有最唯恐天下不亂隻有更唯恐天下不亂的良策。
那些給了畫棠糧食的國族,要罰。
但不能罰得太狠,所以,換個國君就行了。但不能換那種太強勢能鎮住局麵的,必須依賴王才能坐穩國君之位的是最合適的。
至於那些國族會不會接受。
先表示要嚴懲,嚇嚇他們,再殺兩隻雞,剩下的自然會接受。
那些正亂著的方國,這些方國之前沒給畫旬糧食,如今倉庫裏應當還有許多糧食,所以,誰送給王的糧食多,王就扶持哪方勢力上位,但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扶持太強太聰明的勢力,不然回頭人家自己鎮住了局麵必然會踢開王。
有謀士忍不住問:“若如此,冀西豈非要大亂?”
王在的時候不會出亂子,但王又不會一直留在這裏。
上位的勢力沒有鎮住場子的能力,壓著所有人不得不隱忍的大靠山又走了,會發生什麽用膝蓋想都知道。
辛箏反問:“那樣不好嗎?諸侯不失德,不民不聊生,方國公族不絕嗣,王要如何將這些諸侯除國,將鳳鳴原並入王畿?”
眾人看辛箏的目光霎時如今看一隻披著人皮的凶獸。
帝國也是有傳統的,無故不得除國,分封了的方國,除非犯了大罪或是公族絕嗣,沒有合法繼承人了,否則不能除國,如果符合這兩種情況,除國之後國土則並入王畿。
當然,有傳統自然也有不傳統的做法。
武力滅國。
但這種事,諸侯們可以做,王卻不能,否則就不是禮崩樂壞,而是將禮樂徹底扔進糞坑裏,維係著帝國還沒徹底散掉的紐帶也沒了。
王的存在也不會再有意義。
但辛箏提供了一個即不會破壞禮樂又能擴大王畿的良策,或者說毒計。
辛箏無視眾人異樣的目光微笑問王:“王覺得如何?”
王沉吟了片刻,給出了回應:“此策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