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辛箏
巫真殿馴化的海東青帶來九河走廊全數淪陷的消息時,王師的高層幾欲嘔血,但戰報寫的字太少,隻知道九河走廊丟了,具體怎麽丟的沒說,縑帛也不容許寫那麽多字。
海東青又不是巫女養的鯤鵬,能送個信就不錯了。
王師走得並不快,也沒法快。
一路走一路敲打沿途方國以征集糧草。
雖然為了與西荒的戰爭,蒲阪已經準備了幾十年,大量的糧草存放在修築在北方的倉庫裏,但一來不確定有沒有當地的貴族與方國中飽私囊,二來戰爭是無底洞,那些糧草隻能支撐前期,因而,能從方國中多撈點糧食是一點,行軍速度自然快不了。
很多方國停止對蒲阪的進貢很多年了,沒有王師在側,王便是親自上門也別想撈到一粒糧食。
消息傳來時,王師剛到濁山國。
濁山隰叔不知道跑哪去了,不在國內,因而國中主事的是終於擺脫了隰叔監國陰影的濁山姮。
雖未冠禮,但少年濁山侯做事卻相當的有條理,對待王師的態度更是十分謙虛,給足了王體麵,遠不同前麵不給點顏色瞧瞧就不知道花兒為何那般紅的同行。
最難能可貴的是濁山侯並非小國之君,而是大國之君,又年紀輕輕,卻還能如此,無疑贏得了好一番賢名。
辛箏對濁山侯並無興趣,最多就是心裏感慨了下濁山侯小小年紀野心卻甚大。
不過這年頭,幾個諸侯不是野心勃勃心比天高?
就是大部分人心比天高卻沒有支撐自己上天的能力,而濁山侯大概率是有的。
辛箏每到一地都不惜錢財收集當地的作物種子,收集糧種需要和貴族打交道,畢竟在別人的地盤帶著錢亂轉,不提前打招呼,很可能在幹翻盜匪後發現盜匪和東道主長一張臉。
但更多的還是與氓庶、田吏打交道,這兩類人才是與作物打交道最多的人。
與底層打交道,看看底層的麵貌也差不多能知道路過的國族是怎麽個情況。
濁山國,不能說完美,要讓辛箏來做對比,她覺得自己的國君直屬封地是最好的,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不過她也清楚自己那是極端例子,剛開始推行法律時殺的人太多了,敢以身試法的都讓砍了,剩下的自然都是良民。
為了讓所有人明白法律的不可侵犯,究竟殺了多少人,鬼都記不清。
濁山國雖未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境界,卻也超越了世間九成九的國族。
所謂比爛,就是優秀全靠同行襯托。
不需要做到完美,隻要別人比你更爛,那你就是優秀。
但在所有人都沒有最爛隻有更爛的時候做出不那麽爛的成績,需要耗費的精力與心思一點都不會少,也很考驗能力。
生來就在人生終點,哪怕什麽都不做都能錦衣玉食到死,如此勞心勞力,若非為了野心,難道還是為了愛?
隻不知究竟是濁山隰叔的功勞還是濁山侯的功績,這個答案很重要,辛箏估摸著對王很重要,決定了同西荒的戰爭結束王是要殺濁山隰叔還是殺濁山侯。
最好的諸侯是忠心王權又有能力的諸侯,但誰都知道這是做夢。
其次是有忠心但沒能力的。
再次是雖然不忠於王權,但也沒有能力,治理國族搞得民不聊生的諸侯。
最壞的就是不忠於王權又有能力,將國族治理得井井有條的諸侯,罪該萬死。
將濁山國的作物種子有一樣算一樣全都給收集了一袋,辛箏這才回到王師駐紮的營地,一回來便吸引了足夠的目光,也被營地吸引了目光。
營地一片忙亂,顯然是準備拔營,但原計劃不是後天出發嗎?
辛箏找回了自己的人馬所在的營帳,她帶了幾十名甲士出門,但剩下的都留了下來讓孔乾與驪嫘分工管理,同樣在拔營。
見到辛箏回來,倆人都鬆了口氣,驪嫘道:“大君你總算回來了,九河走廊全境失守,王令以最快速度行軍。”
辛箏愣了下。“怎麽失守的?”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得過段時間更多的消息傳來才能知道。”驪嫘道。
“你沒猜?”
“四十萬大軍一頓吃掉一座山,從遠方運糧太麻煩,全靠西部的諸國支撐,很難不滋生不滿。”驪嫘想了想冀州西部諸國的情況。“若西荒的間者許諾太昊打過來,能者為君.……”冀州西部,或者說冀州很多國族,權臣把持朝政,國君如傀儡是常態。
辛箏瞬懂。
都弑君如殺雞了,為何沒人將雞從國君之位上踹下去?還不是曾經禮樂治國,禮深入人心,權臣弑君如殺雞也就罷了,若是自己當國君,蒲阪第一個不幹,也沒有法理性。
不用說,肯定是糧食出了問題,再加上王師北上固然能解圍,卻也意味著蒲阪對冀州控製力的加強,多重因素累積,聯軍選擇了努力在王師趕到之前解決九河走廊的問題。
就是,越急越容易出問題,越不能成事。
難怪王要急行軍,這會兒還隻是克扣短缺糧草,去得晚了,很難說權臣們會不會幹脆投誠了。
辛箏問:“薑準備得如何了?”
從寧州前往冀州有兩條路,一條經過寧州東部灃水盆地,灃水盆地有幾條道路分別通往冀州與兗州,另一條便是翻越岷山。
寧州西北的綿延群山中在遠古時便有可通人的山道,但不支持大規模的人流與物資往來,青帝在位時為了更好的開發寧州也為了控製當時比起炎帝早期擴大了無數倍的帝國疆域,遷都寧州之餘還發動數十萬的氓庶奴隸開拓了山道,硬生生的在綿延群山中修出了能容納大規模的人與物資往來的棧道。
這條被稱之為青帝道的道路很久以前讓冀州與寧州之間往來如履平地,商貿往來頻繁,後來……王權式微,而維持修葺這樣一條堪比奇觀卻沒奇觀保質期的道路的開銷很大。
商貿發達的時候,商賈還會自發性的掏錢為帝國分憂,但隨著禮崩樂壞,打仗不需要錢嗎?錢從哪來?
重農輕商與橫征暴斂嚴重破壞了青帝時培養的農商並重傳統。
商業一再萎靡,自然也不會再有商賈為了方便自掏腰包,也就這幾年為了西荒的事才修葺了一部分,天高人王遠的,說修的人沒偷工減料發點財,辛箏是不信的。
路況可想而知,而青帝道本就很難走了,再考慮一下以岷山為首的西北群山的白雪皚皚風景……路況那是沒辦法了,隻能邊走邊修,但氣候因素卻是可以提前做點準備的。
驪嫘回道:“準備的量很足,就是薑塊很容易發芽,我讓人收的都是薑粉。”
辛箏鼓勵了兩句,走到半道上發現薑塊發芽了,那就很慘了。“別人呢?”
“有的聽了,有的沒聽。”驪嫘回答。“不過少昊帝子搜集了足夠君子軍用十天的薑。”
十天的量肯定不夠,這條路就不可能十天就走完,但薑再賤,野外到處都生長著這玩意,十數萬大軍大部分都在收集,濁山國的野薑也該絕跡了。
“咱們不缺就行。”辛箏道。“你想好到了冀州要先去哪裏嗎?”
戰爭不會是一時半會就能結束的,驪嫘這樣的人才放到九河走廊那注定成為血肉大磨的地方太浪費了,不如去做點別的。
“自然是去尋訪我的姐姐和外甥們。”驪嫘笑吟吟的回答。
驪武侯沒兒子,但不代表他的子嗣就少了,既然要回老家做點什麽,這份人脈關係不利用起來太可惜了。
“有需要的東西就盡管說與夷彭,不過商隊並無多少實力,也幫不了你太多,切記萬事保命第一。”辛箏道。“你若這麽死了,很可惜。”
驪嫘嘴角抽了抽,不知該佩服辛箏能將關心別人生命安全的話說得如此奇葩還是佩服辛箏夠坦誠。
汝之才華,死了太可惜了,所以保命最重要。
對待辛箏這種人沒必要客氣,也不需要,因而驪嫘換了個話題。“你先前讓我給少昊帝子送去的帛書都寫得什麽?”
君離收到禮物拆開時的神情甚為懵逼,能讓那位少年老成的帝子如此,太罕見了。
“也沒什麽,不過是青婧與她師妹著的一些書。”
驪嫘聞言不由愣了下,青婧和她師妹著的書?“比如?”
“《進化》,《全知妖》,《智慧生物需求》,《說愚》,《憂患》.……”辛箏林林總總的背了十餘卷文章與典籍。
青婧與望舒著作的文章與書其實並不少,辛箏收集得也挺全,驪嫘看過不少,因而很清楚,辛箏背的書目至少一半能列入□□,原因無它,太挑戰現今的普世價值觀了。
好比《進化》,萬物皆自低等生物進化而來,王侯貴族與奴隸並無先天上的不同,人與動物也沒有不同。
用一句來概況便是,《進化》表示,人和雞豚狗彘是真正的親戚,有同一個祖宗的親戚。
青婧沒被人打死絕對是因為災難君王太可怕,別人搞不死她。
“你出門還帶著她倆的著作研讀?”驪嫘驚訝不已。
知道大君你對那些□□非常有興趣,但這是不是太走火入魔了?
“怎麽可能,哪怕是縑帛,那麽多帛書加起來也夠沉的,那些帛書是我默寫的。”
感覺更走火入魔了。
驪嫘不解:“你這是為何?”
腦子壞掉了,將一大堆明顯跟血統神聖性,貴賤恒定等主流價值觀對著幹的著作送給一位生而高貴的帝子,確定不是結仇?
辛箏隨口道:“我發現我不想殺他。”
驪嫘一臉茫然。
這什麽跟什麽呀?
辛箏繼續道:“既然內心不想以後殺了他,那如今便該努力。”
“努力什麽?”
“努力將他變成我的同行者,這樣我就不需要殺他了。”辛箏回道。
“那他要是沒能成為你的同行者呢?”
“我已盡力而為,殺他時自毫無心理障礙了。”辛箏道。“殺人很忌諱後悔與愧疚這類心態,必須殺得堅定不移,絕不後悔,否則會念頭不通達的。”
上位者最忌諱念頭不通達,心理健康出問題,用青婧這位醫者的話來說,心理出了問題還手握權柄,遲早變態。
驪嫘:“.……你現在很像一個真正的有人氣的人。”
認識辛箏這麽久,對辛箏的暴虐殘忍陰鬱以及崇高理想見識得沒有最多隻有更多,驪嫘始終有種這人是否真的是人的恍惚感。
太極致太純粹也太無情了。
智慧是充滿了矛盾的生物,至少人族是如此,像辛箏這般純粹而單純(純粹的暴虐殘忍也是一種單純)的,一點人味都沒有,太不真實了。
辛箏聞言不由一笑,雖然生著一張清冷矜貴的臉,但辛箏笑起來卻是極好看的,明亮柔和,與其本性懸殊得仿佛雲泥之別,如果沒有頂著一顆鋥光瓦亮的光頭就更好看了。“我又不是青婧,自然免不了人的七情六欲。”
驪嫘道:“如今看出來了。”
內心不想殺就想辦法不殺,而非生氣自己不夠無情故意反著來,內心不想殺,就偏要殺一個試試。
極致的有情,也是極致的無情。
驪嫘相信,倘若日後未能如願,辛箏殺死君離時絕對不會有任何猶豫,殺完了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的惆悵、愧疚或難過。
想了想,驪嫘說:“大君,你打算何時蓄發?”
辛箏懵逼的看著驪嫘。
什麽?
驪嫘繼續道:“大君你如今的發型,一點都不搭你的笑容。”
辛箏摸了摸自己的光溜溜的腦袋。“等戰爭結束以後。”
驪嫘默了一瞬,委婉提醒。“大君今歲幾歲?”
“十四。”
你也知道你十四不是七老八十啊,驪嫘以眼神無聲表示。
辛箏見了,無奈道:“你若能讓我在軍中也能日日沐浴,我今天便可以開始蓄發。”
做為一個被生活環境以及青婧影響給養出來的後天潔癖,辛箏完全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麽能忍受十天半個月才洗一次澡,幾個月不洗頭發。
驪嫘亦無言。
貴族中很多也都受不了,但行軍途中,除了忍還能怎麽著?
想辦法解決?
自然是想了,除了少部分自暴自棄的,大部分貴族還是想到了辦法的,用篦子每天將頭發給梳通,頭發梳通了,會好受很多,至於身上,那就是真沒辦法了。
辛箏屬於當之無愧的奇葩分類,她將頭發給剔幹淨了,每天用水擦擦光頭便清清爽爽的。
至於身上,辛箏也同樣沒對衛生死心。
不能每天沐浴熱水,她便每天用生水擦身體,當然,為了防止水裏的寄生蟲,辛箏往水裏加了曾經在盜趾軍中望舒給別人開的打蟲藥,不僅水裏加,每隔一段時間不管身體有病沒病都會服一帖打蟲藥。
至於衣服,這人也同樣想到了解決辦法,找軍中懂術法的術士,將衣服泡水裏泡濕,再讓術士將水都給凍成冰,再使勁一抖,冰自然就碎裂散落了,衣服再往篝火邊烤烤,又幹淨又暖和。
唯一的問題就是不是每個術士都有青婧對靈力的控製能力,前期廢了不少衣服,不過辛箏帶的衣服多又有錢,禁得起這種損耗。
行軍途中,辛箏幹淨整潔得仿佛一個叛徒。
驪嫘最終隻能道:“大君心誌很堅定。”
完全不在意外人的目光。
除了少昊君離這個瞎子,整個軍營裏就沒誰能無視辛箏的光頭保持純粹的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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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化論某種意義上真的是血統神聖性的天敵了,人自詡萬物之靈,進化論卻說,你跟雞豚狗彘全是親戚,毛神聖性都沒有,當然,寫的人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很容易被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