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太昊棣
金烏學宮大抵是人族所有學宮中最特立獨行以及期待的了。
這座學宮的前身是泮宮。
人族已知最早的教育體係是炎帝時代,通過巫宗來教化民眾開民智。
以宗教來教化民眾開民智,某種意義上,炎帝很有創意,不過考慮一下那個時代的先民能識字的都是巫和祭司,估計炎帝也是無奈下的創意。
不過這種製度發展到後期便是神權坐大,青帝繼位後不得不與巫宗死磕了一輩子才將舉國上下彌漫的烏煙瘴氣給清掉。
但人族的教育仍舊被宗教所把持,這是每代人王都無可奈何的事,整個人族知識水平最高的便是巫了,哪怕是幾千年後的如今這一點也沒能改變。想跟它搶教育權力也得有那能力,不然搶了也沒用。
王權與神權就人族的教育問題交流切磋了幾千年都沒個結果,不過前者倒是一直在進步。
白帝時設立了最早的不屬於巫宗的教育體係。
在各地設立官序負責小學教育,再於國都設立大學,王畿的大學稱之為辟雍,方國的大學則為泮宮。
太昊琰稱王後,理論上泮宮應該升級為辟雍,但辟雍學宮已經在東邊的湟水盆地有一座了,因而太昊琰隻是將泮宮改成了金烏學宮,便進行了一些變革,但也因為她的變革,金烏學宮有了個更廣為人知的稱號:太陽學宮。
想進泮宮讀書,要麽出身貴族,還不能是小貴族,至少也得是大夫之後這個層次的貴族,小貴族想進泮宮,那就隻能做為出身更高的貴族子弟的伴讀進去。
太昊琰保留了貴族入學宮讀書的資格,但限製了名額,不再是隻要出身夠,生多少子嗣都能進去讀,但名額很少,遠不能滿足貴族的生產力,伴讀製度更是給廢了。
氓庶也可以入學,但需要考試,考過了就可以進泮宮讀書,難度也不大,每年官序的學生參加學宮的考試,至少能通過三成。
學宮的弟子五年大學讀完,畢業就可以做官。
當然,為了防止有人拿學宮當混日子鍍金的地方,太昊琰對畢業是有要求的,通過考核才能畢業,沒通過那就是肄業,肄業者想為官得自己另外想辦法。
因著考過了就能做官,考核舞弊這種事很快進化了出來
某種意義上,金烏學宮建立了多少年,太昊琰與太昊棣母子倆便與考核舞弊鬥了多少年,考核也弄得越來越複雜與嚴苛。
最早時隻是搜身確定一下沒帶小抄,做題時也是在一塊,而如今.……參加考試的人都要洗澡,學宮的湯池被征用,所有人都要脫光衣服去熱水裏泡泡。
這麽幹是因為以前有位大才在自己的皮膚上弄小抄,熱水一泡,什麽小抄都沒了。
或許有狠人在自己身上紋小抄,紋青不怕熱水泡,無妨,脫衣服時是有人監督的,有紋青肯定看得到,而且泡澡時隻是男女分開,並非一人一個池子,一大群人泡一個池子,很難不被人看到紋青。
池子泡完後也不是穿原本的衣服,而是穿考場下發的製式衣服,不管原本的衣服有沒有夾帶什麽,都別想派上用場了。
考核時用的筆墨簡牘硯台也全都是學宮統一發放,不得自備。
林林總總幾十條講究與規矩全都是這幾十年慢慢進化出來的,可即便如此也還是會鬧出舞弊事件來。
三年前便鬧出了舞弊事件,涉嫌的學生全都被趕出學宮,這輩子都不用考慮做官這一道路了,而官吏和貴族們,光是砍人頭太昊琰就砍了三千多人,株連那就更多了。
也正因為這些破事,太昊琰才一直沒敢將主持學宮考核的事交給太昊棣以外的人,怕的便是主考官和學生勾搭到一塊去。
太昊棣是未來的西荒人族之王,也是太昊琰法理上唯一的子嗣,誰舞弊他都不會舞弊,別人舞弊挖的是國家的牆角,他摻和舞弊是自掘墳墓。
雖然破事不斷,但學宮每年都為太昊國提供了許多人才,不出意外,以後學宮取才會成為太昊國的主流,如此一來保證考核的公正就是必須的。否則挑出一堆靠舞弊做官的廢物,太昊棣可以期待一下亡國之君怎麽做。
清任跟著太昊棣回到闊別六年的學宮時一路都在惡補學宮這些年針對考核舞弊的條例增加到什麽程度了。
做為學生,誰會關心考官怎麽防作弊這種問題?
做為舍人,他每天的公文多得堆成了小山,哪又還有功夫關心早已說再見的學宮如何?
而且他自己也不是通過常規途徑成為舍人的。
當上舍人時他根本沒畢業,但太昊琰看上了他讓他當舍人,他自然就去走馬上任了,之後都沒怎麽回學宮,最後一次回來還是為了參加考核。
太昊琰雖然讓他做了舍人,但也沒有讓他免了考核的意思,甚至還特別說了句別忘了畢業考核。
已幹了大半年舍人的清任自然要回去考核。
考核成績,不能說差,進了前五,但清任從進學宮以來,從未考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
第四名簡直是個恥辱。
清任忙著惡補考官須知,太昊棣也想起了清任的事跡。
太昊國赫赫有名的神童。
出身輞川海南邊的一個小縣,但家境貧寒,讀書靠的是學廊旁聽蹭課,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個先生根本不管的旁聽蹭課者最後學得比正式的蒙童還好。
清任十一歲時便自己考進了金烏學宮,成為金烏學宮考核入學製度建立後最年輕的學生,舉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過太昊棣對清任更多的了解還是來自於畫棠。
人族二十而冠,做為鮫人混血的畫棠卻是五十多歲了才成年,也被迫上了五十年的學。
金烏學宮還是泮宮時,畫棠是泮宮的學生。
泮宮改製為金烏學宮後,畫棠還是學生,甚至金烏學宮第一批學生都抱上孫子了,她還是在上學。
畫棠也因此與十年前考入金烏學宮的前任做了一段時間的同學。
太昊棣對畫棠的心態一直都在變化,從最早崇拜姐姐到後來當妹妹養,再後來當女兒養,養女兒自然會關心一下女兒讀書時有沒有被人欺負,雖然畫棠本身就是個人精子,擔心她被人欺負不如擔心她在學宮惹了麻煩然後被告到太昊琰那裏。
不幸中的萬幸是,在他的孫輩出生後畫棠也終於成年了,不然他可能還得發展出拿姐姐當孫女養的心態。
但也因為想起了畫棠,太昊棣後知後覺的想起一件事,清任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舍人,從十四歲成為舍人到現在已經七年了,一直都沒被外放,也一直默默無聞。
以太昊棣對太昊琰的了解,這絕非是因為不重視,而是覺得這塊料子太好了,需要精雕細琢。
這也讓太昊棣對清任一直保持著一種友好的態度。
清任也察覺到了,卻並未有什麽表態,自然,也不需要表態,太昊琰法理上就這麽一個子嗣,省了臣下們站隊的精力。
畢竟,想站隊至少也得有兩個選項。
學宮的考核共分三場。
第一場考的是身手,騎射步禦等。
第二場考的是筆試,環繞民生這個核心擬了很多題目,學子一一作答,答對的越多,成績越好。而因為其中八成是客觀問題,有統一的標準答案,也使得這一場考試最容易作弊,考官們抓作弊的主要精力也是放在這場。
第三場考策論,給一個題目,學子自由發揮寫一篇策論,題目是太昊琰出的,當天考當天出,在考試之前太昊琰自己都不知道會出什麽問題,作弊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太昊琰大部分時候都是直接從國事上挑個奏章當考題。
若是關心國事,不用作弊也能猜到考題,而因為第三場策論占成績的權重很大,為了前途,學宮的學子們一個比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瘋狂猜考題,也有實在拿不準可能考哪個的,幹脆就那段時間太昊國遇到的所有國事都準備一篇策論,考試時再默出來。
雖然起因非常功利,但金烏學宮關心國事的風氣也在這種情況下培養出來,並且一年比一年濃。
清任還在學宮讀書時就天天看到同學就當時最熱鬧的國事吵得麵紅耳赤,甚至於因為意見不合出現放學後後山見的約定。
多年過去,學宮的這種氛圍仍舊不減。
一進學宮便不時能看到在討論金烏台與蒲阪這場正統之戰的人。
正統之戰。
清任聽了沒兩場便完全失了興趣,若太昊琰這回的策論題目是魚蒲阪的戰爭,那這些學子按這個思路去答題,清任非常有把握會是一片慘烈。
帝國是炎帝創造的。
正方認為太昊氏才是最正統的王位繼承人。
理由很簡單,老子打下的家業理所當然是老子後人的。
類比的話就是,一個人辛苦積攢了萬貫家財,這萬貫家財在這人死後是不是應該由其子嗣來繼承?
一個人通過戰功獲得了爵位與封地,爵位與封地是不是應該子嗣來繼承?
綜上,炎帝創造了帝國,王位不應該是由她的嫡係子孫來繼承嗎?
清任估摸著說這些話的人肯定沒翻完《大荒紀年》裏全部的炎帝本紀,不傳位於子孫而禪讓青帝的是炎帝,沒有任何人威脅她,也沒有人逼她,是她自己選擇了這麽做。
帝國是炎帝創造的,若因此而將帝國視為炎帝的私產,那麽她的私產,她自然是有權力做主的,想給誰就給誰,不想給誰就不想給誰都是她的自由。
天下風姓氏族那麽多,為何從未有人拿青帝得位不正說事?
不過是因為若帝國為私產,可血緣繼承,那麽青帝的得位同樣也會是正的,因為是炎帝心甘情願給青帝也不願給子孫的。
後人可以說炎帝腦子有毛病,萬裏江山不給子孫給外人,卻不能說青帝不是炎帝的子孫,她就是得位不正。
反方則是帝國和財產、爵位與封地、乃至方國是不同的,帝國是人族的帝國,並非個人私產,君即國家僅限於方國,不包括帝國。
禪讓製度下的能者居之才是王位最正統的繼承方式。
反方當然也有其可以被打臉的地方。
能者居之?
帝國一千年來的王位都是怎麽個破情況?
見鬼的能者居之,完全是帝國上層的氏族給壟斷了,王位在幾個氏族的小圈子裏之間輪流。
最早的時候圈子其實也不算小,還是有不少氏族的,圈子略大,但千年來的廝殺,不斷的內部淘汰,最終隻剩下了一個非常小的圈子。
而圈子的內部淘汰的最直觀的呈現方式便是千年來的人王十個至少八個死於非命。
背後的支持氏族倒了,人王自然也該騰位置了。
但帝國的人王隻要不犯大錯都是任職到死的。
帝國早期時能當上人王的無一不是人中之傑,也多不得好死。
自然沒人考慮人王未死而回家養老的。
後來帝國強大了,人王……還是沒幾個正常壽終正寢的。
就一直沒人考慮加一條人王不得終生任職的規矩,如此一來,想讓人王騰位置自然也就隻剩下了一個辦法:送人王下黃泉。
死人不占位置。
也不是沒有人王想做點什麽改變一下帝國這明顯越來越不對勁的情況,但,想要抱薪照亮黑暗的人得先融入黑暗,能夠堅守本心的少,即便有,坐上王位靠的就是氏族的支持,卻想過河拆橋,氏族能容你?
能者居之,選賢舉能。
在如今的帝國差不多已成笑話。
清任與太昊棣一起監督了第一場考試,這個考的是實打實的武力,除非冒名頂替,否則根本沒法作弊,而冒名頂替的,沒人會在第一場搞冒名頂替的把戲。
以前有人搞過,考了一個非常出色的成績,然後.……被揭發了。
最終太昊琰的判決是作弊的那人被扔進大牢,而真正考出了成績的槍手則是得到了符合考核成績的榮耀與地位。
玩冒名頂替,考得差也就罷了,考得好,代替的那個憑什麽不揭發呢?隻要揭發了,榮耀與地位都是他的。
可考得差,會找搞冒名頂替把戲的不就是考不好才想讓人替自己考嗎?
因此這場考試考官都很輕鬆。
第二場考試時不論是太昊棣還是清任都不約而同的打起了精神,曆年考核就數這場幺蛾子最多。
嚴防死守,仍有人試圖作弊,毫無懸念的被扔了出去,這輩子都不用考了。
第三場考試。
題是太昊琰出的,仍舊與國事有關,卻不是正統之爭,而是一個問題,因何而戰。
清任看到題目的那刻便可以確定,凡事以正統之爭來作答的統統都會壯烈。
太昊棣將考題發了下去後發現清任看著考場的眼神透著憐憫,便問:“清任舍人覺得我們因何而戰?”
清任聞言回道:“西荒離蒲阪太遠了,蒲阪無法治理我們,而外來者治理西荒不會比我們更用心。”
西荒是西荒人族的家,卻非外來者的。
“為了保證西荒日後不會給帝國再添亂,西荒若敗,必定被重新切割分封,一個混亂的西荒才是安全的西荒。”清任道。“但那不是西荒人族想要的西荒。”
太昊琰滅國無數,殺人無數,這沒錯,但也因為她滅得西荒沒剩下幾個國族,大部分疆域都被統一為太昊的國土,西荒迎來了難得的和平,而非曆史上記載的,年年都有戰爭,區別隻在於是一年幾場戰爭還是幾十場戰爭。
太昊棣看考場的眼神也帶上了憐憫。
果不其然,超過半數的人從正統之爭去破題,太昊棣將這部分簡牘全都給挑了出來,太昊琰不會有興趣看這種答案。
剩下少數不是從正統之爭角度去破題的,卻大多是憤慨與仇恨,幾十年前七年自然災害,西荒跟地獄似的沒見帝國來救災,現在西荒人族自己從地獄裏爬出來了,帝國反倒要來摘果子。
太昊棣將其中純粹發泄情緒的也給挑掉了,最後還剩下的簡牘也沒幾份了,頓覺無言,忍不住看向清任。“舍人若非考官便好了。”
清任絕對能交出一份能拿出去宣示天下激起無數民憤令萬千氓庶同仇敵愾的答卷。
清任隨手將一卷簡牘遞給太昊棣。“閑來無事,我自己也寫了一份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