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朽> 第三十六章望舒

第三十六章望舒

  人族是所有智慧物種中最健忘的,沒有之一。


  望舒尋到芕的墳塚時,墳頭上青草葳蕤,也不知多久沒人來看過了,石園柱上也生滿了苔蘚。


  人族最早是墓葬是墓而不墳,但人是健忘的,一兩代的墳墓還能記清,三代之後那就很難說了。帝國禮崩樂壞前,人們聚族而居,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聚族而居的地方倒也罷了,所有人都葬在公共陵園裏,但隨著人族的發展,主要矛盾從外部矛盾變成了內部矛盾,平均三五百年就要內部大亂鬥一番。


  哪怕故土難離,天災與戰亂也會讓人不得不遷徙,莫說三代之前,便是上一代人的墳塚在哪都不清楚了。


  人族事死如事生,對祖宗血脈譜係是所有物種中最重視的,麵對這種情況要想辦法。


  從死人下葬,維係棺繩用的園木樁受到啟發,在墓前插上木樁竹竿,係上布帛之類的東西,寫明死者的生卒年月、時辰,叫做銘旌,也叫明旌。


  走在大街上,看到哪家掛著銘旌就可以知道正在辦喪事,銘旌隨棺葬。


  隻一點不好,銘旌容易損壞。


  也不知是誰想的法子,芕等人的墳塚前插的不是銘旌,而是將木園樁換成了石園柱,石園柱有一部分在露在外麵,可以看到石柱上刻著死者的名姓、生卒年與事跡。


  望舒伸手將石柱上的塵埃苔蘚抹掉,看到了一番文章詞藻異常華美充滿了褒獎的美賦。


  望舒按在石柱上的手指頓了頓,這篇美賦的味道給她的感覺,好像有點熟。


  想起來了,以前在玉宮時祭祀神靈,那些巫寫給神靈的祭文不就是這種味道嗎?

  當然,和祭祀神靈的祭文還是有區別的,祭文純粹是讚美神靈的強大與創造萬物的事跡之類,跟神話傳說似的,讓人沒有什麽實感,辭藻固然華麗無數,卻透著空洞。


  芕墳塚旁石柱上的美賦辭藻華麗之餘卻又非常的充實,它寫的是芕十一次出入疫區,活人無數,還編著了一部非常實用的防疫典籍的事跡,深深為芕的死亡而悲痛,十一次出入疫區,做為一個貨真價實的繁榮,芕運氣再好也不可能隻感染了一次疫疾,但以前都撐了過來,唯獨最後一次沒能撐過來。


  能看出來美賦的作者寫到最後時都還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為什麽以前都撐過來了,這一次卻不行?


  雖然墳塚裏埋的是自己的親母,但望舒還是忍不住腹誹。


  當疫疾是普通的著涼嗎?

  染上疫疾還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奇跡,芕可不止一次,難道還不夠幸運?

  十一次出入疫區。


  隻看這頻率,芕亡於疫疾真是.……讓人隻能感慨,雖然很值得惋惜,但這種死亡是必然。


  看完了石園柱上的刻字,望舒將一隻骨灰罐放在了墓碑旁,對骨灰罐說了聲等孩兒一下後再用襻膊將袖子紮了起來動手除草。


  這期間元一如這幾天一般沒有冒出來吱聲,被寄生也有十一年了,習慣了另一個靈魂在自己腦子裏天天和自己嘮嗑,這家夥突然跟沉了海底似的完全不吱聲了,委實有點不習慣。


  “阿母,我來看你了。”望舒自己絮叨道。“孩兒不是故意這麽多年不來看你的,我不想你被打擾。”


  巫宗的傳統,巫女的父母都得賜死。


  根據青婧的分析,一半是因為巫女是神之化身,不知道怎麽對待巫女的父母;另一半則是因為帝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鴆殺巫女事件。


  手指有長短,父母愛子,自然也有最喜愛的。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父母都有個毛病,哪個孩子過得好,就扒著那個孩子使勁吸血供養別的孩子。


  在無傷大局的情況下,巫宗自然不介意花點糧食養幾個人,但也僅限於此了。


  權力的博弈,卷入其中,就得有身死的準備,便是巫女也不可能保任何人在權力場中為所欲為。


  奈何,人不會想那麽多,隻會認為是巫女見死不救。


  跳過過程直接看載在史冊上的結局,巫女的父母被巫女的政敵利用給巫女飲下了鴆酒。


  事實證明巫女的生命力還是很頑強的,雖然落下了後遺症,就是沒死。


  巫女沒死,她的父母自然就該倒黴了,當然,巫女不管死沒死,不論加害的原因合理與否,謀害她的人都得倒黴,哪怕是她的親生父母,犯上的責任總得有人承擔。


  且巫女父母的榮華富貴皆來自於巫女,巫宗可不會考慮孝道問題,巫女是神之化身,哪怕是她的父母也沒資格讓她俯首,俗世的道德倫理是用來約束人的,不是用來約束神之化身的。


  那對不長腦子的父母連同他們除巫女之外的所有孩子都被扔進鑊鼎裏煮成了香氣四溢的肉湯。


  自那以後巫宗每一任巫女都沒有父母。


  是真的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如神話傳說中的神話人物一般天賦異稟天生天養,還是生了巫女的男女被秘密處理掉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雖然芕已經死了,但權力的角鬥場哪有什麽道德與底線?


  把死人給挖出來做文章這種事,未必做不出。


  她不希望有人打擾芕,也不能讓人查出自己赫胥餘孽的身份,否則很難說最後坐上巫女之位的會不會是青婧。


  “.……孩兒在玉宮遇到了一個人,偶然得知她以前故意誘導過你。應該也算不上誘導,阿母你就算落入泥沼,也一定是出自自己意誌的選擇,她隻是給你指了個方向。不過,看到她,孩兒好像有點明白阿母你很久以前對孩兒的擔憂了,你怕我成為第二個她……”言及此,望舒頓了頓,道:“孩兒前幾天殺了人,不是出於生存而殺人,也不止殺了一個人,而是一座城的人,孩兒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著魔了一般。阿母曾經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孩兒和師姐真的很像,也許我和她就是一樣的。我並不想這樣,可我怎麽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望舒下意識抬起袖子想擦擦臉,心中的酸楚淒涼與害怕讓她很想流淚,然而臉上一點濕潤感都沒有。


  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望舒恍惚的想起了這一事。


  她不僅變成了自己不想變成的模樣,還正在向另一種自己也不知是什麽的怪物轉化。


  也許有一天,她不僅不會在這座墳塚前落淚,看著這座墳塚,她也不會再有任何感覺。


  那個人不是她。


  望舒沉默了很久,坐在地上又道:“也不知我如今的情況未來是否有魂,若是有魂,日後有是否有下黃泉相見的機會?”


  你們用心疼愛愛惜的崽在時光的流逝中與你們曾經所期待的差了十萬八千裏不止。


  “不過。”望舒忽道:“還有喬,應當能安慰你們,他沒有變,幹幹淨淨的,即便日後.……他也會有魂入黃泉見你們,不像我。”


  望舒對著墳塚絮叨了小半個時辰,仿佛二十多年前將舒服的自己團在女人的懷裏一邊啃著零嘴一邊嘰嘰喳喳的分享著自己今天都做了什麽好玩的事的胖崽,卻也隻是仿佛。


  卷毛胖崽的世界裏隻有今天玩了什麽,今天看了什麽書,今天改良了哪個字,自己以後要造什麽東西。


  那是卷毛的世界,不是望舒的世界。


  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的絮叨了下小半個時辰後望舒終於重新站了起來,從手鏈裏翻出來一柄鐵鍬。


  長桑君將行李放好,迫不及待的洗漱打理了一番,洗去路途上的風塵與狼狽,收拾得風度翩翩才駕著租來的驢車出門,仿佛要去赴心上人約會的毛頭小夥,讓車夫都忍不住調侃了兩句是不是要去見佳人。


  “是啊,這世上最美的女人。”長桑君笑答。


  也是最無情的女人。


  長桑君的好心情在快到時便被澆了一盆冰水,驢車遠遠的還沒到墓地便已看到了墓地的塵土飛揚。


  盜墓是重罪,不僅會被問罪,還會株連三族,但在如今這年頭,盜墓又是非常尋常的事。


  對於氓庶盜賊而言,掘墓被抓會死,不掘墓也一定會餓死,既如此,為何不冒險呢?被抓才會死,不被抓就不會。


  但也不是什麽人的墳墓都會被盜,普通人的墳塚是不會有盜墓賊問津的。


  曾經有人為氓庶寫過一篇文章,一戶氓庶積攢一枚馬蹄金需要多久,文章給出了答案,差不多十代人就能攢起一金,當然,這十代的時間裏不能有什麽天災人禍旁生枝節。


  家境決定了普通人的墳塚永遠不會被盜墓賊拜訪。


  當年亡於費邑大疫的醫者出身各有不同,但亡於疫區,便是貴族出身也不可能享受貴族的喪葬,所有人統一火化,疫情結束後統一下葬。


  陪葬品自然是有的,幾卷醫書與主人生前使用過的一些醫療工具,同行去刨墳都比盜墓賊的概率大。


  但不管是同行還是盜墓賊,長桑君都很憤怒。


  且不說死者為大,那些醫者哪個不是救人無數的仁人義士,死了還要被打擾,還有沒有天理了?


  太過分了!


  人死後要放入棺槨中下葬,這是常識,但實際並非如此,能用棺槨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也就是貴族,什麽身份人配什麽樣的喪葬,禮製有著非常嚴苛的規定。


  氓庶好點的是甕葬,次點是草席一卷裹著葬,更差點就是亂葬崗。


  直到最近兩百年禮崩樂壞得愈發厲害,貴族們帶頭破壞禮樂,底層的氓庶在發達後也開始在自己的身後事上做文章,於是上層的氓庶也開始有棺下葬。


  有棺無槨,棺槨湊齊全了的話就是夷三族的罪。


  芕的安葬自然是無槨的,卻有棺,有棺也沒什麽。


  從石園柱上的美賦詞藻華麗程度不難看出寫的人是貴族,給芕弄個棺還是可以的,問題在於,這棺用的料,是石棺。


  上層氓庶棺都是木材,用石棺的隻有兩種,一種是偏遠深山裏,石頭多,就地取材用石棺,另一種便是貴族。


  石棺雕鑿起來比木棺更麻煩,而且禮法規定隻有貴族才能用石棺為槨。


  棺為屍體躺的地方,槨則是套棺,用來放陪葬品和貼身伺候的人殉的地方。


  芕的是石棺,不算違製,隻是踩線。


  挖了半天挖出一具個頭較小,好似孩童安葬用的石棺,望舒是愣住了的。


  什麽情況?

  疫疾死了的人不都是火化嗎?


  理論上她應該隻能挖出一個骨灰罐才對,怎麽有個石棺?

  哪怕是有人沒將芕火化,這石棺也太小了,芕的個子高挑,比很多男人都還高,哪怕是屍體對折也躺不下這麽小的棺。


  石棺並非簡單的蓋子蓋上了就完事了,想打開自然也不可能簡單的蓋子一推就完事了。


  當然,力氣足夠大,是可以推開的,但那是破壞性的打開,打開以後就別指望能再按回去了。


  她又不是真的盜墓賊,管挖不管善後。


  望舒最擅星相,其次為機關,區區封合的石棺自然難不倒她,三兩下便將石棺的蓋子給打開了。


  石棺之內沒有屍骨,隻有一隻細陶的骨灰罐。


  望舒看了眼骨灰罐,抬頭看向從驢車上跳下來氣衝衝的用弩指著自己的中年男子。


  望舒抬頭的一霎,長桑君不由呆了下,雖因挖墳的緣故沾染了不少塵土,但那張臉他二十餘年來始終記得一清二楚的。


  雖然不是完全相似,芕的氣質更加成熟也更加溫和,又有三分嫵媚,而眼前人的氣質卻是皎皎如月,形容更加瑰麗完美,眼角點綴的淚痣更是為這份瑰麗添了三分魅惑,仿佛古老神話中走出來的月神,有一種非人間物的感覺。


  “你是喬?”長桑君疑惑的問。


  人有相似,但相似至此,說兩者沒什麽關係是扯淡。


  望舒聞言露出了詫異之色。


  芕的前情人們數量.……委實可觀的令人驚歎,但這麽多年來看到她喊出芕的名字的男人一大堆,可喊喬這個名字的,眼前這還是頭一個。


  望舒疑惑的問。“你是?”


  芕從來不瞞著女兒自己的私生活曾經有多亂,反正望舒還記得自己很小,小得還不會走路的時候看到過芕別的情人,還不止一個。但她也從來都不會閑得無聊和女兒聊自己睡過哪些男人,春風一度有了孩子都還要花好幾天時間去回憶去算時間去查孩子生父是哪位的人也不可能記得自己都睡過誰,讓她這個女兒猜這是老娘的哪位情人,委實是為難她。


  長桑君將□□收了起來。“我是子桑弘,也叫長桑君。”


  望舒聽過長桑君。“我聽說過你,一位活人無數的仁醫。”


  長桑君道:“你的母親才是真正的仁醫。”


  望舒很想頂一句所以死得早,但最終還是控製住了自己。


  長桑君能看出望舒眼神中的不以為然,但一時半會也猜不到為何,隻能推測母女倆有心結,但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這個,而是——


  “你在做什麽?芕已經死了,即便你們母女之間有何心結.……”


  望舒抬手道:“我和她沒心結,我隻是要為她與我的父親合葬。”


  望舒說著跳上了墓坑,將之前放在石園柱旁的骨灰罐抱了起來又跑回墓坑放在了芕的骨灰罐旁。


  長桑君愣了下。“芕成婚了?”


  芕是個仁醫,但擁有醫德也不妨礙一位仁醫在男女方麵是個混球。


  望舒搖頭。“他們並未成婚。”


  長桑君慶幸的鬆了口氣。“我知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但你不能隻想著你父親的感受而忽略你母親的想法。”


  望舒的生父愛芕,芕愛不愛那個男人呢?更直白點,那個男人之所以不同是因為芕喜歡他還是因為,他幸運的與芕有一個孩子,哪怕不喜歡,看在孩子的麵上,芕也會對那個男人另眼相待。


  望舒道:“若母親不願意,我自是不會如此,但這是阿母親口允諾的。”


  長桑君一臉那不可能。


  望舒繼續道:“阿母當年離開赫胥時向阿父許諾百年之後合葬。”


  長桑君擰眉。“那不可能。”


  望舒瞧了眼長桑君。“一起生活那麽多年,哪怕沒有成婚,也終歸是有感情的。”


  長桑君反問:“若無你,你確定芕記得住他是誰?”


  自然不會記得。


  望舒哪怕是昧著良心都說不出芕在男女關係方麵有那麽一丁點的良心。“阿叔很了解我的阿母?”


  長桑君道:“那是自然。”


  望舒隨手將石棺重新封合,不解:“既然如此了解,為何還如此深陷?”


  圉也就罷了,與芕有一個孩子,不管芕早期待他如何,終究因為孩子而綁在了一起,到了後來,他終究是被芕放在心上,不再是根本記不住的露水情緣。


  圉往裏頭沉得再深,芕都不會對他太過分,畢竟要顧慮殺了男人,回頭女兒問起來父親哪去了這種尷尬問題怎麽回答,可別的男人……沉得越深,傷得也隻會越深。


  長桑君道:“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讓你無法抗拒其魅力。”


  望舒也道:“阿母的舊情人我見得不少,但你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沉得最深的。”


  別的人或遲或晚都已經走出來了,有了新的生活,但長桑君,感覺始終沒走出來。


  長桑君默然須臾。“大概因為她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方式太過特別,絕境中的希望,誰能輕易忘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