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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衛轅

  幸逢知己是什麽感覺?

  衛轅的感覺是久旱遇甘霖。


  三十多年了,終於有人能懂自己並產生共鳴。


  辛箏在將手頭上的事都忙完了後終於想起了這個給桓焰推薦給自己並陰差陽錯來給自己報了信的遊士。


  因為想著桓焰不會給自己推薦個自己沒興趣的人才,因而一起去山中尋找陵奴時辛箏一直在於衛轅聊天。


  聊的是刑名之學,也叫法學。


  辛箏對人性充滿了不信任,因而推崇法學,雖然律法肯定免不了有漏洞,但至少律法可以打補丁,雖無法改變已發生的,卻能最大限度杜絕以後再上演,而人性這玩意有問題……抱歉,她還真想不到怎麽打補丁,人性的主觀性太強,若任人自由發揮自己的人性,想想都知道那很美。


  衛轅也崇尚法學,並且是這一學說的佼佼者。


  比起還一直都在博覽群書和看各種人間風景完善自己理論的辛侯,衛轅的思想顯然更加完善。


  三十多年來求學、遊曆以及思考,衛轅已經整理出了一套非常完善的以法為核心的耕戰強國體係理論,隻差一個國族讓他實踐了。


  這也是他為何會主動來蒲阪的原因,在這裏能同一時間見到很多的諸侯與未來可能成為國君的質子們。


  哪怕和辛侯對不上眼也沒關係,還有很多機會。


  雖然時間有限,彼時沒聊太多,但印象深刻,因而辛侯將手頭最急的事給處理了後便來尋衛轅繼續聊天了。


  聊得非常入神,不論是辛侯還是衛轅,廢寢忘食的聊了三天,連飯都忘了吃,每回都是實在是餓得受不了時才隨便往嘴裏塞點東西。


  雖如此,兩個人卻一點都不狼狽,甚至相當的容光煥發,仿佛磕了藥似的,精神得隨時都能打起來,也的確隨時都會打起來。


  驪嫘與辛箏認識也有幾年了,從未見辛箏對一個人如此有興趣,不止辛箏,府邸裏還在門客們也都很驚訝,因而第二天的時候便時常有人跑來圍觀,不時能見這兩位說著說著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就打了起來。


  兩個人對於法與治世理念有著非常多的共同點。


  比如,不論是辛侯還是衛轅都一致認為,血統分封製這玩意已經落伍了,最合適的去處便是垃圾堆。生在人生終點很美好,隻要生得好,一輩子都是統治階層,不論是不學無術還是勤奮刻苦都能錦衣玉食一生,非常美好,但對於族群而言真的非常不美好。


  奮鬥是錦衣玉食一生,混吃等死也是錦衣玉食一生,為何還要努力?


  兩個人都相信,也有的人哪怕生在人生終點也還是會將一生投入自己的理想,甚至比逐利的人更瘋狂,逐利的人隻要有足夠的利益,隨時都能讓他們止步,但不逐利,純粹為了理想的人.……都是瘋子。


  遺憾的是,這樣的瘋子非常稀有。


  更遺憾的是,要維持一個族群的健康運轉,顯然不可能靠幾個人,因而那理想而付出一生的瘋子們最大的價值便是成為斷頭台上的先驅者。


  大部分生在人生終點的王侯貴族們還是屬於混吃等死的那種,越是安逸就越是混吃等死。


  帝國安逸太久了。


  黃帝與白帝這兩位將窮兵黷武給詮釋得淋漓盡致的帝王打空了人族幾千年積攢的家底,奠定了元洲第四王朝地位的同時也將人族未來千年的戰爭一次性打完了。


  祖先將仗給打完了,子孫是安逸了,但溫室裏的花有抗風險的能力嗎?

  若將帝國比作一株大樹,這株安逸了千年的大樹已經腐朽了,縱然葉子看著還很綠,但它的根係已經爛透了。


  血統分封製是導致大樹腐朽的一個重要原因。


  貴族的權力太大了,擁有封地,有稅賦和軍隊,看國君不順眼.……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這些詞可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對曆史的總結。


  貴族永遠是貴族,氓庶永遠是氓庶,奴隸永遠是奴隸,下位者對國族根本沒有歸屬感,便如一條停止了流動的河流,這河流要能長久就怪了。而族群內部亂成這樣,底蘊再深,又能爆發出多少力量?

  雖然都認為血統分封製不合時宜,應該扔掉,帝國想要重生就必須集權,將帝國所有的權力集中起來而非如現今一般無比分裂,但兩個人也存在差異。


  衛轅的扔更多的是改良,封君隻享有封地的稅賦,除此之外什麽權力都沒有,包括軍隊。


  衛轅拒絕血統分封,認為必須有功於國才能分封,沒有功勞,哪怕是國君的子嗣日後也得自力更生。


  以大功而封,不以血統封。


  辛侯……管你大功還是血統,統統不封。


  辛箏的理由是實打實的,哪怕隻給封君錢,但這錢來得太容易了,不管是因為繼承還是因為曾經的功勳,分封之後都不需要再付出任何東西了。這也意味著,分封貴族有充足的精力用得來的錢養甲士門客。


  被臣子趕走一次已經很倒黴了,她不想以後再上演一次。


  比如獎勵耕戰,隻要戰場立功一定會有與功勞對應的獎賞,鼓勵種地,種地種得好同樣有賞。這是兩人的共識,但怎麽賞兩個人便出現了分歧。


  衛轅的賞是爵位,劃分多個等級的爵位,每個等級的待遇都不同,以此來激勵氓庶。


  辛箏的賞也是爵位,但她隻管養老待遇,隻要有爵位,國家為你養老送終,管你子女的教育,並且根據爵位高低不同,養老待遇也不同。至於年輕時候,有手有腳,自然是自力更生。


  兩個人在每個地方都有共識,卻也每個地方都有分歧。


  再比如民智,衛轅認為氓庶不需要知道為什麽,隻需要知道要做什麽就好了,所以民智這東西可有可無。


  辛箏認為民智很重要,普法容易嗎?

  不是每個氓庶都能將所有法律條文給背下來的,她也不強求背下來,但可以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問題。


  孩童的認知是向周圍的人模仿,然後慢慢建立起來的。


  告訴一對父母,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能做的,那麽他們生下的孩子多半也會懂得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辛箏還舉了個例子,為什麽吃人是不道德的?


  明明沒有人刻意教導過,但每個人下意識的就覺得吃人是不道德的,因而除非窮途末路,否則沒哪個正常人會顯得沒事去吃人。


  辛箏的答案,沒有人可以教導,但這種教導從每個人在繈褓中好奇的觀察世界時就已經開始了——耳濡目染。


  嬰孩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吃人,但潛意識裏已經從周圍大人們的言行舉止中確定了一件事:不能吃人。


  說到這裏時辛箏還用自己舉了個例子,她很長時間都不知道人是會吃同類之肉的,因為她從小吃的肉食裏什麽動物的肉都有,唯獨沒有人肉。


  這也使得她還沒懂事便已經有了人不是食物的認知。


  法律意識同樣可以用這種方式去灌輸。


  衛轅覺得辛箏是在做夢,知不知道什麽叫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你這已經不是三年的事,而是幾百年都不一定能行的事。


  辛箏表示自己自然不會指望人的道德自覺,不守法統統上斷頭台,雙管齊下才有好效果。


  衛轅仍舊覺得辛箏太天真,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需要思考和決定的能力,因為一件事情讓少數人做思考和決定解決之道,大部分人聽命令不一定能辦得好,但讓多數思考和決定解決之道,肯定辦不好。


  故而,衛轅認為大部分人隻需要服從即可,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吏會教他們,民智,沒必要,甚至是禍亂之源,開了民智,民的大部分精力就放到思考上去了,誰來生產?也很費時,這個列國紛爭的時代,最重要的事是結束沒完沒了的戰爭,哪怕開民智有必要,也應該等帝國內部消停下來後。


  辛箏反駁,開民智的確有後遺症,隻知道服從的那是豚犬,豚犬盲目,這才更要開民智,腦子是個好東西,有了這玩意,氓庶才沒那麽容易被人雲亦雲的誆騙變成麻煩。雖然氓庶哪怕造反也容易解決,血腥鎮壓便是,但人口增長容易嗎?血腥鎮壓很容易,但屠殺的人口卻是不可能在同樣的時間裏恢複,得不償失。


  爭到最後,分歧越來越大。


  是以,第一天的時候覺得對方是知己。


  第二天的時候覺得知己有點討厭。


  第三天的時候知己打起來了。


  事實證明,衛轅能滿帝國的溜達還始終活蹦亂跳的,縱是讀書人,身手也不可能有。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的讀書人,隻要是敢於遊學列國的,就沒有不能打的?

  年齡加上身手差距,辛箏被衛轅給揍趴下了,衛轅亦沒多好,兩隻眼睛仿佛食鐵獸。


  將彼此都給打痛了後兩個人終於冷靜了下來。


  鼻青臉腫的衛轅捂著臉歎道:“我未曾想到大君竟是這世間最仁慈的君侯。”


  縱觀辛箏迄今為止的所作所為,哪回不是在詮釋何謂暴君?

  然而,什麽是善什麽是惡?

  目標是好的,但行事手段卻不符合道德,是善還是惡?

  衛轅當然不會吃飽了撐的思考這種閑極無聊的善惡問題,他純粹是驚歎辛箏的表裏差異,性情手段與人生目標差異至此,辛侯你是怎麽沒瘋的?

  辛箏同樣揉著眼睛。“若我這樣的都能算仁君,那仁君的門檻可真低。”


  衛轅想了想,道:“不是仁君的門檻低,是這世道太爛。”


  同行都太爛,當其中一個不那麽爛時,可不就是仁君甚至聖王了嗎?

  辛箏忍不住點頭:“很實在的回答。”


  衛轅看了眼一副理所當然是真的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的辛箏,一時沒話說了,遊曆帝國十餘年,頭回見到這般骨骼清奇的諸侯國君。


  辛侯的心思,正常人猜不透。


  辛箏繼續向衛轅道:“若無意外,我在未來十年都不會歸國,但我可以許諾,我為王,衛先生定為國相,以及孤之亞父。”


  衛轅聞言愣住。


  國相,一國之相。


  亞父,僅次於父親的存在。


  辛侯還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慷慨得不可思異。


  饒是衛轅多年來見多識廣,早已昆吾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也不由得露出了驚訝與猶豫之色。


  辛箏看出了衛轅的猶豫之色,問:“先生為何猶豫?難道是我心不夠誠?”


  衛轅回道:“辛侯之心甚誠,是我有些東西沒想透徹。”


  辛侯給得非常有誠意,雖然衛轅能從這誠意中看出,他年帝國止戈,辛侯必殺自己,不,不僅僅會殺自己,以辛侯之心性,怕是十之七八的功臣都得死,不殺得人頭滾滾不會罷休。但他顧慮得並非這個,隻要能完成自己的理想,他並不在意自己日後是安享晚年還是車裂。


  顧慮什麽呢?


  衛轅一時也沒想明白,隻是下意識覺得不妥,卻並非因為與辛侯的理念分歧。


  他與辛侯的理念存在分歧,卻並非不可調和。


  目的是一致的,隻是他要走的是十步,而辛侯想走的是一百步,但兩者並不衝突。


  辛侯很大度的表示,既然有沒想透徹的地方,那你就慢慢想吧。


  非常寬容大度,讓驪嫘與造篾歲等門客對辛侯刮目相看。


  蘇橫等五十名門客是怎麽被留下的他們還沒忘了呢。


  蘇橫帶著一部分門客去陵光半島了,但並非全都去了,還剩下一部分,紛紛對辛箏表示控訴。


  這也太區別對待了。


  辛箏聽完了控訴,非常明確的表示,對,我就是區別對待。


  “衛先生乃國士之才,你們哪個是國士?”辛箏問。


  眾人一愣。


  辛侯什麽德行這幾年他們差不多也了解了,用人不拘一格,不管是什麽人,哪怕是廢物,落她手裏,她都一定要從你身上壓榨出價值來。但這不代表她眼光就低了,相反,辛箏的眼光非常高,能讓她認為是國士之才,衛轅隻怕不僅是國士之才,更還是國士中的國士。


  驪嫘好奇的問:“如此大才,若不願留下?”


  辛箏如今看著很風光,但放到帝國這個大舞台上還真沒多少競爭力。


  辛箏到時打算怎麽做?

  辛箏笑答:“他不可能在這世上找到第二個如我這般懂他理念的知己了。”


  驪嫘想了想這兩位吵到後期所有人都聽得一臉懵的吵架,覺得也是。


  認識辛箏這麽久,還從未見她與誰爭執理念爭得這麽興奮。


  辛箏說給衛轅思考的時間便真的給了,完全沒去打擾他,而是讓他不受幹擾的思考。


  衛轅一直深居簡出,難得的幾趟踏出房門也是找辛箏繼續論法。


  一邊論一邊思考,暮秋之月也慢慢走到了尾聲。


  年節那天薪火台慣例會舉辦宴飲,辛箏到時得去參加,衛轅的身份根本沒資格參加,辛箏想了想,跑過來邀請衛轅出門玩。


  衛轅想了想自己這段時間深居簡出得連太陽都沒怎麽曬,也該出門透透氣了,便同意了,然後被辛箏帶到了西坊。


  衛轅瞅瞅香氣馥鬱,歌舞靡靡的西坊,再瞅瞅再過幾天便十四歲的辛侯,問:“食色,性也。辛侯若是有興趣,何不在家中養些狡童玩樂?”


  跑這種地方來,也不怕染病。


  辛箏聞言愣了下,道:“我對美色並無興趣,來此是為了先生。”


  衛轅疑惑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我原是想贈先生禮物的,門客們說我如今無法賜爵,可賜宅邸土地與美人,前兩者好說,但美人,我並未豢養美姬,府中每個人都是臣子僚屬,是萬萬不能用來送人的。”


  衛轅明白了。“辛侯想從西方買一個人送我?”


  辛箏點頭。


  美人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遇到的。


  美人一靠先天二靠後天。


  先天是指生命信息,父母生得好的人,後代一般也會生得美,當然,遺傳變異的存在並不能百分百保證後代一定和父母一般美。君不見神裔氏族盛產美人,不照樣有生得歪瓜裂棗的存在?


  後天是指養,遺傳變異的存在保證了氓庶中會有不少美人胚子,但一年到頭都吃不死飽飯,底子再好也是白搭。


  舉個例子好了,貴族豢養狡童美姬,很少買成年的,都是買的先天底子好的孩童從小調/教,再加上精細的飲食,這才能美人如雲左擁右抱。


  大街上隨便就能買到個美人是做夢。


  想弄到美人,要麽向大戶人家索要,要麽上西坊這類地方找。


  西坊培養的伎人也是從小就培養的,不是從小培養的那部分因為來自於犯罪的貴族與官吏的家眷,自小錦衣玉食的養著,容色同樣也不會差了。


  衛轅覺得辛箏真的非常有性格。


  主上給臣僚賞賜狡童美姬可不隻是為了獎賞臣僚,狡童美姬本身也是細作和眼線。


  辛箏這麽搞,買到的美人會不會別人的細作和眼線不好說,但肯定不會是辛箏的。


  “在下並無寡人之疾。”衛轅委婉表示自己對女色也沒什麽興趣,比起帶個大概率是細作和眼線的人回去,他寧願清心寡欲,反正這麽多年他大部分時候都是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的。


  辛箏道:“青婧說人都有生理需求,先生若是不想惹麻煩,那便隻過夜好了,不必買人。”


  衛轅想了想,覺得也可以,然後問了一個一個時辰後讓自己後悔不已的問題。“觀辛侯年歲與性情,怕是也不曾開過葷?”


  辛箏回道:“未曾。”


  衛轅不奇怪這個答案,雖然很多貴族普遍十二三歲便通了人事,但辛箏實在是太忙了,看人的心態都是考慮這個人有什麽價值而非往床上價值方麵思考,便建議道:“辛侯的身份與年歲,又有婚約在身,要不了幾年便會成婚,到時什麽都不懂可不好。今日既然有空,何不開個葷?”


  辛箏聞言思考了下自己和窮桑氏的關係,很難說會不會要不了幾年就會成婚,早做點準備總歸是有備無患。


  思及此,辛箏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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