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辛箏
“可有冷靜些?”
“冷靜了。”
青婧聞言將自己的腳從辛箏的身上移開,讓辛箏能從草地上爬起來。
辛箏沒爬起來,而是翻了個身,就那麽趟在草地上,骨頭一根都沒斷,但在剛才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裏,全身的骨頭都被青婧拆卸重組了一遍,哪怕是麵部肌肉動一下感覺都能牽動一大片,從骨頭到肉到皮都在瘋狂的哀嚎著痛痛痛!
青婧將摔在地上的案幾擺好,坐了下來,對趟地上的辛箏道:“你要往好的方向想想,這對你可是一件好事。”
辛箏想回以我雖然讀書少,但這不是你把當傻子驢的理由的眼神,但兩隻眼睛都被揍了一拳,睜不開,隻能用麵部表情替代。
青婧問:“你與土地貴族可能共存?”
辛箏想也不想的回答:“不能。”
從她選擇道路的那一刻起,她和土地貴族便有她沒貴族,有貴族沒她。
青婧道:“這次的瘟疫會帶走王畿多少貴族的命,讓多少貴族氏族絕嗣,你以後可以少沾多少血?”
辛箏:“我寧願將來多砍壞幾把刀。”
“你真倔。”青婧感慨。
辛箏眯著眼睛大怒:“倔你個鬼,你知不知道瘟疫有多不可控?瀾北現在的混亂還不夠證明什麽叫玩火自焚嗎?我是和土地貴族無法共存,不是與所有人都無法共存。”
青婧道:“你衝我發什麽火?這疫疾又不是我帶來的,我有讓盜趾千裏投毒?我有讓奴隸主們去分食盜趾的血肉骨頭?”
辛箏生生噎住,可一口氣在喉頭死活咽不下。
青婧忽道:“我一直以為你殺死辛襄子是因為他拿你給私生子當擋箭牌和踏腳石,而你想當國君,他便不能活。”
辛箏疑惑的看著青婧。
青婧:“你之前在心裏想起了他,覺得我和他一樣欠教訓。”頓了頓,青婧頗為感慨的道:“你給他的教訓真深刻,不僅命沒了,死得還挺.……新奇的。”
一根長針生生插進顱骨,青婧很難想象那有多痛。
辛箏露出了不以為意的神情。“死得比他更新奇的王侯多得是。”
青婧點頭。“死於自己直係後代手裏的王侯也很多,但辛襄子,噗,你知不知道,你讓我想起了我阿父?你比我更適合做他的孩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說人話。”
“我阿父折磨了我大父很多年,把人給折磨得活活憂懼而亡。”青婧道。“這個世道,弑父殺母不是什麽新奇事,但基本是為了權力,阿父半是為了權力半是因為怨恨已是新奇,而你純粹的隻因覺得辛襄子是個神經病就將他殺了,完全與權力無關。”
青婧發自肺腑的感慨:“兕子你真是一個純粹的人。”
辛箏沒覺得這有什麽好感慨的,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不都是殺了個人嗎?
誰還沒殺過人呀?
青婧看著辛箏,想了想,道:“你這樣想也好。”
雖然無法理解,但她見多了豬跑,她也知道,如果辛箏不是這種思維邏輯,殺死辛襄子的這件事很容易對她造成心理問題。
不殺就不會有心理問題了?
辛襄子的死,若辛箏負三分責任的話,辛襄子得負七分。
父女倆的代溝比歸墟還深,沒得救。
經過這麽一番閑聊,主要全身骨頭始終沒有消下去的疼痛,反正辛箏的情緒終於平複了下來。
平複了心情,辛箏看著眉目精致而淡然的青婧,忽問:“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青婧抬眸看向辛箏。
辛箏道:“你的讀心能力,我雖然不知是如何產生的,但你聽到別人心裏想什麽的同時應當也能感覺到別人的心情吧?”
人是動物沒錯,卻是一種很感性的生物,反正辛箏不相信一個人的內心的信息裏會不摻雜任何情緒。
青婧頜首。
辛箏繼續道:“人心有黑暗,亦有光明,有喜悅,也有悲傷,有溫柔,你都能感受到?”
青婧繼續頜首。
辛箏默然須臾發自內心的問:“既如此,你哪怕是因為承受不了這個糟糕世道的黑暗與痛苦而瘋了我都能理解,可你怎會變成這般冷血的心性?”
“世上不存在內心完全沒有黑暗的好人,也不存在內心完全沒有光明的惡人。一半神性,一半獸性是為凡人。”辛箏道。“你的能力讓你能直接感受好人心中的惡念之時亦能感受到惡人心中的溫柔,甚至,在太過廣袤的黑暗的對比下,你應當會對光明更加深刻。”
青婧仍舊頜首。
辛箏問:“所以你不覺得你的狀態很不合理嗎?”
青婧微微一笑。“非常合理,隻是我封閉了自己的同理心罷了。”
辛箏驚訝的睜大了眼。
同理心是什麽?
青婧給辛箏上過的課裏便有它,和它的弟弟同情心放在一起講的。
提同理心之前,青婧先說了同情心。
同情心是強者的責任與特權。
說它是強者的責任是因為文明並非隻由強者構成,強者隻是恰好占據了大部分資源的個體,但就算這樣,強者也不是神祇,神祇能夠獨立生存,有文明和沒有文明對祂完全沒影響,因為祂自成文明。而強者,沒了文明,什麽都不是。
強者占據了大部分資源,使得占據人口更多的弱者生存艱難,豚犬累了都會反抗,何況人。忍無可忍,拉著強者一塊同歸於盡那就很有意思了。
畢竟,一個文明的統治階層也就那麽幾個人,更多的還是承受各種盤剝的底層。
沒人天生犯賤。
智慧生物創造文明從來都不是為了當奴隸,而是為了過得更好。
在元洲第一王朝建立之前,元洲的智慧種族,有一個算一個,過得比沒爹沒娘的孩子還慘,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直到建立起城邑,發展出文明,這才過上好點的日子。
奴隸很慘,但不是最慘的,創造出文明前,人過得更慘。最早的奴隸們在最開始的時候其實並不討厭當奴隸,至少可以活下來了。
隻是,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無法生存時,求的是活著,吃不飽時求的是吃飽,吃飽了求的是穿暖,吃飽穿暖了便開始追求地位.……永遠不會有盡頭。
這份永不滿足是文明前進的動力,也是每個時代統治階層脖頸上注定勒緊絞殺他們的繩索。
統治者剪不斷脖頸上的繩索,無法改變自己被拋棄與死亡的命運,但可以掙紮求生,讓自己多活一會。
強者還不能毀滅文明,因為沒了文明,他們什麽都不是,輕則死得更快,重則,可能就得體驗一下數萬年前茹毛飲血的祖先麵對天地間一片蠻荒的絕望。
強者要保障自己的生存,延續自己的生存,就得保障文明不因內部的矛盾而崩潰。
同情心是強者用來調和矛盾的手段,讓弱者看到強者的同情心,抱著不現實的希望繼續忍耐,隻要弱者還能忍,矛盾就隻會繼續積累而非來個大爆發,轟然崩潰。
總結:同情心是強者的責任,不承擔也沒關係,隻要你達到神祇的境界,達不到又不想擔責的話就得承擔後果。
至於同情心是強者的特權。
青婧舉了一個特別生動的例子,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什麽問題,她很滿意自己的人生,如果別人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可憐,同情自己。她不會感激,如果打不過,她會當沒聽到,如果打得過,她會把同情自己的人變成自己的實驗材料。
同理心是同情心的伯兄。
它和同情心的差異。
青婧仍舊給辛箏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
路邊有一個乞丐,同情心經過時覺得對方很可憐,施舍了乞丐一條魚,然後良心鬆快的離開了;同情心走了後同理心經過,也看到了乞丐,將乞丐帶到了旁邊的河流邊,教乞丐怎麽就地取材捕魚。
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在於,有同情心的人看到別人遇到困難,思考的是如果是我遇到這種困境,我會想什麽。但思考出來的隻是自己的想法,必定與乞丐的真實想法差天共地。有同理心的人則是思考乞丐在困境裏會想什麽。
一個是居高臨下的思考,另一個是平等的思考。
有同情心不一定有同理心,但沒同理心的人肯定沒同情心。
青婧教辛箏,做為一個統治者,你可以沒有同情心,但必須有同理心,你得知道臣民想什麽,不然就你那性格,遲早搞得天怒人怨被人推翻。
辛箏當時問,如果一個人兩種都沒有呢。
青婧的回答是,智慧生物天生就有其中一種或兩種,如果沒有這兩種東西,智慧生物根本建立不起文明,哪怕建立起來,文明也會怎麽建怎麽崩潰。文明延續需要的東西,智慧生物哪怕沒有也得進化出來,進化不出來的都死了。
辛箏聞言也就沒再追問如果兩種都沒有,人會是什麽模樣。
現在她知道答案了。
是青婧的模樣。
讀心的能力理論上能讓青婧百分百的知道別人在想什麽,是悲痛還是歡喜,然而.……這人能一邊解剖活人一邊接收著材料內心源源不斷傳遞過來的痛苦與仇恨,手裏的刀不會有絲毫的不忍。
她看得到人心的所有醜陋,也看得到人心的所有美好,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甚至比當事人還清楚,但不論是醜陋還是美好,她都不會有共鳴的感覺。
真正意義上的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你為何要封閉自己的同理心?”辛箏問。
青婧支著下頜道。“這個問題我也好奇。”
辛箏不解。“你自己封閉了自己的同理心,卻不知為何?”
“我記事的時候同理心便已沒了。”青婧一副我也想不明白的神情。
辛箏聞言怔了下,忽問:“你最早的記憶是從何時開始的?”
“一歲左右。”青婧回答。“更早的,我隻記得很難受,回憶時隻能想起一種仿佛被扔在冰火兩重天裏炙烤的感覺。”
辛箏聞言沉默了。
她可能知道青婧為何沒有同理心了。
青婧聽到了辛箏內心閃過的念頭,挑眉,這個倒是很合理。
師尊當年也是和她說,她沒有同理心是一件好事。
雖然讀不了師尊想什麽,但她知道,師尊一點都不喜歡自己毫無人性的心性。可彼時告訴徒兒沒有同理心也挺好時,師尊的眼神是真摯的,她是真的覺得是一件好事。
辛箏從草地上爬了起來,揍不過青婧,但被揍了一頓,氣也同樣隨著大腦冷靜下來而消失了,想起了正事。
“疫疾可能治?”
“我不是神。”
“讓你研究,需要多久?”
“大君,這疫疾在南方橫行了幾千年都沒被人族給消滅,你憑什麽覺得我能在短時間內解決?”
辛箏聞言隻能死心。“對了,這百花,可會被人認出來?”
“不會,這能力我最近幾年掌握的,知道我是災難君王的人都不知道我有這能耐。”青婧隨口回答。
辛箏聞言放下了一顆心。“還有,我來月事了。”
“恭喜,長大了。”青婧道。
“你不是我說鉛汞中毒太深,不育了嗎?”
青婧反問:“不育與來月事可有衝突?”
辛箏愣住,不衝突嗎?
青婧道:“除非你不育的原因是將腹部孕育子嗣的宮房摘了,否則不衝突,最多就是些月事不規律之類的毛病。你體內的鉛汞排幹淨之前,這些毛病都治不了。”
辛箏哦了聲,問:“會死人嗎?”
“不會。”
“那就沒事了。”辛箏放心了。
想了想,辛箏又問:“摘了宮房有什麽副作用?”
青婧怔了下。“你想做什麽?”
“我身體這情況,要麽生不出,要麽生出畸形,宮房對我毫無用處,反而生命得有七分之一的時間在流血。”辛箏總結道:“得不償失。”
青婧:“你的身體,月事不可能規律,至於子嗣,你體內的毒並非完全沒得治。”
“我記得你也提過,我體內的鉛汞想去幹淨,哪怕是以鍛體操的效果也得三百年。”辛箏道。
天天飲鉛吞汞,她也挺佩服自己的運氣,隻是身體出了問題,而非腦子出問題,須知她的從弟可是直接變成了生活無法自理的白癡。
“現在是兩百年。”青婧道。“你得相信我的鍛體操。”
辛箏哦了聲,問:“你的意思是第三層時,這個速度還會更快?”
“應該。”
“那就是不確定。”
青婧有些好奇的問:“你難道不期待後代嗎?生存與繁/殖可是生命的第一本能。”
“你的描述永遠讓我有種繁/殖是動物行為的感覺。”
“智慧生物本就是動物的一種。”
“那真抱歉,我沒這本能。”辛箏道:“我永遠不可能期待後代。”
辛氏公族的家族史足以讓她明白子嗣意味著什麽,不是自己未來會殺死的人,就是未來會殺死自己的人。
誰會期待會殺死自己或是會被自己殺死的人?
青婧搖頭。“我拒絕幫你這個忙,你現在太小了,如果你一百歲以後還如此想,我會幫你的。”
辛箏汗顏。“我記得你說過我的身體活不過二十?”
“現在是活不過三十,鍛體操和你的規律作息飲食還是有效果的。”
是啊,堅持了快十年才增加了十年壽命,這效果果然斐然,辛箏心中腹誹。
“我有點急事,先走了。”辛箏說。
“你想管這閑事?”
辛箏道:“我如今是王手中的一把刀,做刀,當然要做得想人之所想才能脫穎而出。”
“可他已經給不了你更多了。”
“我缺錢。”辛箏說。
青婧微微一笑,口是心非前最好考慮下聽的人是否隻能聽到嘴巴發出的聲音。
辛箏的效率是驚人的,將府裏與賓客們接觸過的僮仆全都送到青婧那裏去隔離幾天,然後就是寫奏章。
自己寫不了,手掌的骨頭也被拆卸過,一時半會使不上勁,稍微一握筆就疼,幹脆讓造篾歲代筆。
蒲阪的瘟疫需要封城,將所有染疫的單獨隔離,可能感染的也隔離,更幹脆一點那就是一塊燒了,反正帝國這麽幹非常輕車熟路。
問題是,這次的瘟疫震中不是賤民,是貴族與奴隸主。
賤民可以隨便燒,貴族與奴隸主顯然不能,這兩者,尤其是前者,有兵有糧有封地.……非常不好惹。
不管是誰來處理這事,結局都會很慘。
王很難找到人來負責這事,不管找誰,絕對會因病告假,硬逼的話,人能回家懸梁自盡,免得沾上這麻煩以至日後全族被殺,死一個總好過死全族。
王親自上陣,這也不是不行,但這麽幹的話,日後要全族被殺的人就得換成王了。
帝國曆史上死得不明不白的王很多,死得清楚明白就是被殺的王也不少,全族被屠的王,亦有。
辛箏非常急人之所難,本侯上。
造篾歲寫得心驚肉跳。“大君何故沾這麻煩?”
“別一副孤想不開的眼神,公卿貴族們的報複並非不能破局,孤才不會死。”辛箏道。
造篾歲想不到這有什麽破局的法子。“敢問大君有何破局之法?”
辛箏笑。“死人是沒法爬起來報仇的。”
想起靈族這一不講理的存在,辛箏又補了句。“便是真的爬起來了,正好送給青婧。”
青婧對邪靈可是很好奇的,但邪靈太稀少了,一直沒機會遇到,好不容易遇到一隻,抓了的話她師妹得跟她拚命,便一直沒能如願研究一下邪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