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畫旬
天山山脈與橫斷山脈阻隔了西荒與九州,雖然崇山峻嶺間亦有不少通道,但其中能夠容納大規模的人員車馬往來的卻隻有冀北的九河走廊。
群山環繞,雪山綿延起伏,卻也流下了若幹河流,河流灌溉了群山環繞中的九河走廊。
曾有推測,九河走廊的出現是因為河流的衝刷,水滴石穿,高山化為深穀。但也有人覺得不合理,因為根據長生種種族的一些傳說推測九河走廊的曆史並不長,也就幾萬年。水滴的確能穿石,但幾萬年穿出這麽大這麽長的一片平原就很不可思異了。
雖然誕生的原因有很多爭議,但這條宛若如意的走廊的地位卻是毋庸置疑的。
九州地區與西荒地區最大的通道,七千年前炎帝率領人族經九河走廊遷入更加富饒的南荒地區;五六千年前風姓氏族經這條走廊遷回人族的發源地,開拓西荒;四千多年前,風姓氏族第一輪大分裂,以少昊氏為首的風姓氏族經此重返九州地區,後來輾轉分封兗州與沃州;五十餘年前,西荒叛亂,與帝國戰於九河走廊。
九河走廊之戰結束後這條走廊從原來的黃金與玉石的商路日漸衰落,最後隻剩下了軍事作用。
蒲阪在這條走廊的各個險要之處修建了大量的軍事要塞,用以防禦今日的敵人,昔日的同族。
諸多軍事要塞中,位於走廊西端的陽關無疑是最緊要的。
帝國近幾十年來在這座關隘中投入了大量的資源,然而在五十多年前,這座關隘是屬於西荒的。
嚴格來說也不能算是西荒。
因為那個時候,出了走廊往西很大一片疆域都屬於冀州,但當五十多年前走廊封鎖,那些方國做為棄子隻能投靠太昊琰求活。
五十餘年來,不論蒲阪與金烏城如何隔空過招,陽關都始終掌控在帝國的手裏,然而,今夜,陽關的局勢似乎有變化。
夜色籠罩下,陽關之內,喊殺聲震天。
當降者不殺的喊聲響起,喊殺聲亦漸漸稀疏。
金戈鐵馬最終停歇時,天將破曉。
當太陽星躍出地平線將陽光灑向大地,灑到陽關時,卻未帶來絲毫的溫暖,或者說,陽光亦無法除去陽關之內堆積成山的屍體所帶來的冰冷。
旬正在處理善後事宜,能夠為了帝國舍身忘死的終究不多,尤其是帝國內部可能陷入亂戰時,還能為了一艘搖搖欲墜的大船而不惜生命的,寡。
陽關三分之一的軍隊投降了,剩下的一部分被殺,一部分死於陽關陷入混亂的踩踏中,一部分潰逃。
這結果,旬自己都有些佩服,誠然,太昊琰數十年來專注內政,不想和帝國打仗,陽關縱是邊境,卻也和平了二十餘年了。
旬相信蒲阪不會輕視陽關的重要性,不然也不會在陽關放了整整十萬大軍。
蒲阪太遠,而人性抵不過時間,太昊琰故意給予的二十多年和平足以讓陽關的軍隊沉溺安逸,足以讓陽關之後的貴族們在安逸中腐朽糜爛,忘卻了五十餘年前整個天下的崩潰與絕望。
為了保障陽關的穩定,蒲阪與冀州牧都努力不讓九河走廊不出亂子,避免被太昊琰趁虛而入。
二十多年遠離戰爭,再凶狠的狼也廢得連犬都不如了。
這使得陽關打下來很容易,善後就有點麻煩了,潰兵到處是,已經跑出陽關的暫時可以不管,但還在陽關內的卻是都得翻出來免得之後出亂子。
一邊派人以什全城大索,一邊寫了封告示,表示大家都是一個祖先的後代,隻要投降,絕對不會殺掉。
在西荒分裂之前,九河走廊與西荒的方國商貿往來頻繁,通婚亦頻繁。
真要扒拉起來的話,昨夜陽關之戰的雙方可能很多都是親戚關係,
一直忙到正午才將陽關徹底控製在手中,旬忙不迭的取了空白的縑帛和筆墨開始給太昊琰寫信。
陽關已經拿下,一切順利,他會以陽關為基礎不斷加強防禦。如果蒲阪反應足夠快,並且堅決,開始備戰,那麽陽關就是未來拖延蒲阪最大的絆腳石,日後的太昊氏與蒲阪的戰場便在西荒。若蒲阪反應不夠快或者說很長時間都無法給出足夠強烈的回應,他會繼續向東,將整個九河走廊拿下,日後逐步蠶食冀州。
正事寫著寫著便開始跑題,等旬回過神來時便發現自己連對九河走廊雪山的形狀感想都給寫上去了,也沒改,旬又添了兩句。
此次,換吾來保護汝。
努力加餐飯,勿忘念吾。
將帛書封進銅管裏,再密封,最後將銅管綁到豢養的金翅雕爪子上。
西荒多雕,種類豐富,無一不是猛禽,眾猛禽中,據說是鵬鳥後裔的金翅雕無疑是猛禽中的猛禽。
這隻金翅雕是太昊琰養的,金翅雕一般體長四尺,翼展一丈左右,性情凶猛且飛的極快,這隻更是金翅雕中的佼佼者,會在最短的時間裏將帛書送到太昊琰手裏。他不在金烏城的時候都是用這隻金翅雕與太昊琰書信往來的,太昊琰怕他不在自己麵前時因為種族緣故被人輕視,給他這隻雕更多的是對別人的一種威懾,哪怕覺得旬非我族類也得考慮一下他隨時隨地都能通過金翅雕給太昊琰寫信。
不過旬基本用來寫情畫了,將自己在外麵看到的風景全都畫了下來給太昊琰看,從未打過小報告。
看到旬,聞著旬身上的魚腥味,金翅雕習慣性的想撓旬一爪,被旬熟練的揍了一頓,拔掉了一撮毛,這才委委屈屈的伸出爪子讓旬將銅管綁上。
臭魚。
旬讓人取來五隻剝了皮的兔子。
金翅雕一口一隻吞掉,骨頭都沒吐,吃得都有點撐了,這才給旬好臉色。
“速去速回。”旬溫和的對金翅雕笑道。
金翅雕展翅離開,走的時候故意掀起一地灰塵讓旬吃了一嘴的灰。
它不喜歡這條魚,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就想吃掉,自從這條魚來了,主人陪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都陪這條魚了,自己更是要被魚奴役。
偏偏主人不許吃魚,自己更是不爭氣,連條魚都打不過,恥辱啊,太恥辱了。
旬呸呸的吐掉不小心吃進嘴裏的灰。
這死鳥的壞脾氣還真是幾十年如一日,明明都五十多歲了,哪怕是在金翅雕裏也是老人了,卻還是這麽小氣,逮著機會就要報複自己。
不就是初見時不小心揍了它一頓嗎?
至於嗎?
死鳥當年若非想吃他,何至於被揍?
金烏台。
太昊琰一邊披著奏章一邊聽著太昊棣匯報推廣牛耕馬耕的事。
輞川海周圍都是可以耕作的土地,而畜力對農耕的助益是巨大的。
西荒整體而言不缺牛馬,雖然有耕地,雖然大部分牛馬都是野生牛馬,但還是有很多牧區,但五十餘年前的戰爭對人口和牲口的傷害太大了,再加上災荒時,連馬都被宰食,何況牛,想要恢複,也需要不少時間。
隻一點,牛馬並非全都控製在太昊琰手裏,她當年為了盡快恢複秩序,並未對西荒的王侯貴族們趕盡殺絕,也不可能殺幹淨,殺完了她就沒有人手治理地方了。隻是滅了相當一部分國族,並將打下來的土地按照軍功一半歸為自己的直屬領地,一半按軍功大小授田於有功將士。剩下的國族自然兔死狐悲,麻利的向太昊琰稱臣。
太昊琰會為了推廣牛耕馬耕而對氓庶讓渡部分現在的利益以換取將來的長遠利益,別人卻是不會,隻會趁這個機會獅子大開口。
且輞川海周圍的耕地麵積太廣,還有南方的雨林耕地也在開拓,同樣缺牛馬。
牛馬的價格比九州地區便宜,但在農耕區並未便宜到全麵普及。
太昊琰隻能通過商貿將西荒的農耕區與畜牧區的聯係不斷加深,讓牧區的牛馬源源不斷的流入農耕區,也降低西荒與蒲阪決裂後對畜牧區的傷害。
未決裂時,西荒畜牧區每年繁育的牛馬大部分都是供給九州地區,每年通過九河走廊流入九州的牛馬羊數以十萬計。
很難說是幸還是不幸的是,那幾年的混亂與戰爭中,畜牧區的人口銳減得更多,人手不足,馴養的牛馬自然不會再與以前那般多,野牛野馬雖然也可以捕了賣,但野生的往往野性難馴,很難用於農耕或乘騎,因而農耕區吃得下,不然很容易出問題。
諸多因素累加,太昊琰試圖將鐵犁牛耕推廣到西荒每一寸土地的想法始終進展緩慢。
半是牛馬和農耕區懂照顧牛馬的人手都不夠,牛馬也是需要精心照料的,不懂的人很容易把牛馬養死,半是地方勢力搗亂。
她需要更多的土地被開發出來,這樣日後麵對蒲阪時也有更多的底氣。
幾十年的時間裏農耕區的地方勢力不斷被她削弱,與西部龍伯建立的雪國聯姻後連馴化得可用於耕作的家養牛馬都解決了,甚至最重要的人手都解決了,雪國主動提出可以出人幫太昊琰培訓照料牛馬的人手,當然,不會是無條件的。
太昊琰答應了,順便買了大量的王草種子在西荒推廣。
大部分農作物耕作之後土地肥力都會下降,王草卻是少部分種植後會增加土地肥力的作物之一,並且是可增加地力的作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哪怕是非常貧瘠的土地也能生存。
全麵推廣牛耕馬耕的事她交給了太昊棣。
太昊棣每隔三個月便會向她回報一次。
氓庶從官府申請租牛馬,隻需要繳納一筆很少的錢,但未來的三年每年都要繳納一筆牛馬稅,且牛馬屬於官署,因而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量牛馬的腰圍,確定牛馬被照料得很好,腰圍沒瘦。三年之後牛馬便屬於氓庶自己了,官署便不需要再量。
這種方式的推廣,在有充足牛馬和會照料牛馬的人手時是驚人的。
太昊棣這次的匯報非常自豪:西荒中部,也就輞川海周圍的農耕區已全數牛耕馬耕取代人拉犁,南方的雨林農耕區……水土不服不僅僅發生在人的身上,動物身上也有。荒原寒冷幹燥,而南方雨林卻是炎熱潮濕,水土不服不可避免,不過這個問題也最終想到了辦法,用荒原的牛馬和南方雨林的牛馬培育新品種,新品種的牛馬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適應良好。
太昊棣打算從荒原再購買大量的母馬母牛和南方的牛馬繁育更多新品種。
太昊棣說完的時候太昊琰也抬起了頭。“阿子做得很好,不過南方新品種牛馬的培育,需要加快,在最短時間裏全麵推廣開來。”
太昊棣有些不解。“與帝國的戰爭即將爆發.……”這個時候還花那麽多精力在南方未免不劃算。
太昊琰道:“南方必須有足夠數量的人族生存。”
隨著對南方探索的深入,去歲,太昊琰無奈的收到八百裏加急的急報:南方的雨林有別的文明,還是她姻親的遠親——三千年前龍伯被黃帝擊敗,大部分龍伯向北收縮,但也有一部分因為人族的阻隔無法回到北方,幹脆南下了。
因為一直沒有消息,不管是北方的龍伯還是帝國都以為南遷的那部分龍伯死在那瘴癘橫行、猛獸泛濫生機勃勃得恐怖的雨林了,然而,那部分龍伯不僅活了下來,還在雨林紮下了根,修建起了城邑。
雖然和帝國決裂了,但太昊琰還沒忘記一件事:和帝國鬧得再掰,她也是個人族。
做為人族,她一點都不想未來有一日人族注意到西荒南部的雨林時,龍伯已經將那片地方開發得差不多了,然後以南方為基本盤與北方的龍伯夾擊輞川海區域的人族。
摻沙子,必須摻沙子。
趁著雪國暫時還不知道南方龍伯的存在,暫時也沒能力伸那麽遠時先給南方摻足夠的沙子。
太昊棣無法理解。“待未來打完了仗也不遲。”
太昊琰道:“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雪國現在還不知道南方龍伯的存在,也夠不著那麽遠,但即將到來的戰爭,我若是輸了,帝國想要重新控製西荒,需要很長的時間,而雪國與南方龍伯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重新建立聯係並擴大龍伯在西荒的影響。”
兩三千年的時間,對於人族而言很長,但對於龍伯族,也不短,但龍伯族的壽命太長,再加上特殊的種族文明形態,重新建立起聯係並不難。畢竟,不和北方龍伯聯係,難道和人族站一邊?
等帝國重新掌控西荒人族時,估計西荒的局麵也從人族獨大變成人族與龍伯並立了。
太昊棣默然須臾,問:“阿母對自己並無必勝之把握?”
“世事無常,誰也不能保證未來。”太昊琰歎道:“西荒與帝國的差距太大了。”
西荒總人口不過千萬,而帝國,有數萬萬之眾。
太昊棣道:“兒子認為既然差距大,更應該全力以赴,博一線生機。”
太昊琰道:“你我先是人族才是西荒的王侯,不論孰勝孰負,西荒未來的主宰者都必須是人族。”
太昊棣並不認同太昊琰的看法,國族延續,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龍伯是威脅,但那會是很久以後,現在就這麽未雨綢繆,除了太昊琰也是沒誰了。
人生總有無奈。
太昊琰不得不麵對西荒糟糕的處境。
太昊棣也得麵對西荒如今的王是太昊琰,不是自己,除非太昊琰死了,否則太昊琰的意誌才是西荒前進的方向。
母子倆正沉默著,一隻神氣活現的金翅雕以一種極為囂張的姿態從大門飛了進來。
金翅雕熟門熟路的飛到了太昊琰的書案上,高興的衝著太昊琰叫了聲。
太昊琰對著金翅雕露出了笑容,取了一碟肉幹喂給金翅雕,趁著金翅雕吃東西時將金翅雕爪子上的銅管取了下來。
陽關易手是必然的,她給予陽關的二十餘年和平可不是白給的。
看到最後兩句時,太昊琰怔了下,旋即取了縑帛開始寫回信。
九河走廊的事交給旬全權便宜行事。
以及,數十年錦書往來永遠不會落下的四個字:念君平安。
太昊棣一直看著太昊琰,打開帛書後太昊琰的神情便一直是溫柔的,不是說太昊琰不溫柔,她平素給人的模樣都是非常溫和甚至溫柔的,但那是海納百川的溫和,是一位王者的溫柔。
但看帛書時,太昊琰的溫柔卻是一個女人的溫柔。
太昊琰寫完帛書後,太昊棣問:“阿母,可是陽關易手?”
太昊琰點頭,想了想,忽問:“你要不要去陽關看看?”
太昊棣不解:“我?”
太昊琰道:“你長大的時候西荒早已和平,雖然我並未落下你在軍事方麵的學習,但紙上得來終覺淺。”
做為嗣君,未來的王,沒親眼見過戰爭的慘烈與殘酷,不免會缺點什麽。
太昊棣很想提醒,現在在陽關的是你的情人,是你另一個孩子的生父。
似是看出了太昊棣在想什麽,太昊琰道:“我以為你與小魚關係很好。”
太昊棣出生與童年時期正值西荒最混亂的時候,她太忙,陪太昊棣長大的根本不是她這個母親,而是他同母異父的姐姐。
對太昊琰說謊是很愚蠢的事。
太昊棣坦誠道:“我相信阿姐永遠都不會害我,但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
太昊琰臉上所有的溫柔褪去,隻餘冰冷。
太昊棣有一瞬想退縮,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問:“阿母,大父的幼子可曾想害你?”
太昊琰冷冷道:“所以你想說,你要學我?”
太昊棣聞言嚇得趕緊跪了下來。“兒子不敢。”
太昊琰眼神複雜的看著自己的嫡子。“不論我怎麽說旬對你無惡意,想來你都不會信的,但你應該相信我,我活著,他就不可能傷害你。”
太昊棣言辭真切的道:“兒子自是相信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