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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辛箏

  君離不高興了:“你都說可行性高又功在萬世,怎還會修不了?”


  “雲水流域的諸侯們不會願意失去現在的獨立自主性,漓水流域的諸侯們不會願意看到王權強盛,氓庶們也不會看到如此巨大的工程,那意味著無窮無盡的勞役與苛捐雜稅,王,他大概是唯一想修的,但這樣的工程,不動用三五十萬人修個百八十年根本不可能,他沒那個錢和人,更沒那個時間。”


  “運河帶來的利益是萬世的。”


  “對於人族而言,一百年後才能看到好處的事,毫無意義。”辛箏道。“哪怕是壽命比氓庶普遍長出一大截的貴族也沒幾個能活一百歲,百八十年後,修運河的人都死光了。”


  “但子孫還在。”


  辛箏笑。“你真是天真得可愛。”


  君離怒。“都不去嚐試怎麽就肯定做不成呢?在我看來,隻要去做,便已成功了一半。”


  辛箏對君離的話表示讚同,祝福道:“祝你早日練成一顆如白帝般被萬民咒罵仍無動於衷的心。”


  這樣的工程,對萬民的勞役不是一般的重,沒有白帝的心髒卻想幹白帝幹過的事,妥妥的涼透。


  君離:“.……”


  辛箏將烤野雉遞給快噴火的君離。“莫氣莫氣,忠言逆耳罷了。”


  君離覺得很委屈。“你想動私田我都尊重你沒攔你。”


  辛箏道:“我也沒攔著你,隻是告訴你,你會遇到什麽罷了。修這條運河,萬民會咒罵你,你的父係血親甚至也可能成為你的敵人,你確定到時你受得了?”


  君離聞言愣了下,呐呐道:“何至於此?”


  辛箏道:“非常至於此,還要不要做?”


  君離道:“運河利大於弊,我不想放棄。”


  辛箏道:“那接下來你我同行如何?”


  君離不解。“我看的是水文,不是私田。”


  “我得罪的人太多,很多人希望我死,但不會有人動你。”辛箏說。


  “拿我當肉盾呀?”


  “大家都認識這麽久了。”


  “你剛還說我不是你的朋友。”


  “你手裏還拿著我獵的烤野雉呢,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對了,上麵有三隻,你也吃不完,給我留一隻。”


  “幹嘛不拆了再給我?”不知道他眼盲不方便嗎?

  “我右手不方便。”


  “怎麽了?”


  “當年挑斷手筋,後來找不到能給我縫接手筋的人,我便自己動手縫了,不過沒縫好,右手總使不上勁。正好這段時間有空,找會的人幫我看了看。”辛箏非常無奈,專業人士的建議是弄斷重新縫。


  君離下意識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辛箏的話裏讓人想說點什麽的地方太多了,一時不知說點什麽好。


  不知說什麽的無言中,君離將一隻烤野雉拆了下來給辛箏。“那你的手還能不能治好?”


  “能。”辛箏非常堅定的回答。


  青婧的醫術是很過硬的,哪怕這回沒縫好,青婧也表示過,再弄斷重新接也是可以的,隻要她不怕遭罪,總能接好。


  君離聞言放下了心。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君離允許了給辛箏當肉盾的想法。


  早春積雪未完全消融的時節中,兩個人在外吹了半個月的冷風,預計還會再吹一段時間的,但盜趾被擊敗俘虜的消息傳回了蒲阪。


  辛箏覺得不可思異。


  以盜趾的性情,總覺得走投無路,這人要麽戰死要麽自殺,反正不會讓人俘虜。


  無關氣節,貴族精神及其衍生的東西盜趾根本沒有。


  盜趾不應該被俘虜純粹是因為他若是被俘,不管是落誰手裏都會被處以極刑。


  怎麽算都是戰死和自殺比較劃算。


  辛箏想不通,因而在盜趾被行刑的時候專門跑回了蒲阪。


  盜趾的所作所為是大逆不道的,君離雖然不認同盜趾造成的破壞,卻又忍不住同情盜趾,覺得盜趾也算是個英豪,這樣的人被處以極刑,他一點都不想去看,但辛箏拽著,他也反抗不了。


  “你不想當溫房裏的花,這樣的事就必須多看,這種事可不會隻發生這麽一遭,你得習慣。”


  君離表示自己一點都不想習慣。


  辛箏笑。“可世界並不會因為你不接受便為你改變。”


  從來隻有人順應世界,可沒有世界順著人。


  蒲阪對盜趾的判決是雙重極刑。


  剝皮實草加醢刑。


  剝皮實草是從羽族傳來的刑罰,創造者是羽王風洲。


  羽族生得很符合人族的審美,是人族貴族最喜歡的性/奴,僅次於鮫人,但鮫人再美,下半身是魚,能夠化出雙腿的鮫人無一不是強者,貴族有心也沒用。


  縱是羽族生性凶悍也擋不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羽族王朝衰弱時,大量羽族被人族的捕奴人抓走販賣給貴族。


  風洲建立第二王朝後嚴厲打擊捕奴人,發現殺人不管用後,風洲很有創意的想出了剝皮實草的法子。


  逮著就剝皮,填充幹草掛在邊境的道路兩旁。


  當風洲將人皮掛得綿延道路數裏,形成了一道壯觀的風景線,並且追查每個捕奴人的出身,有沒有家眷,有的話就派刺客找過去殺人全家,捕奴人總算沒那麽猖獗了。


  人族覺得這刑罰很不錯,便學了過來,不馴順的奴隸們是這一刑罰主要體驗者。


  醢刑。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刑罰。


  最早的時候是把人活活剁成肉醬分而食之。


  後來文明了點,煮熟了再分而食之。


  主要發生在被征服者身上。


  蠻荒紀元時,部族紛爭,失敗者的首領若是沒有投降,基本是醢刑待遇,征服者會與投降的被征服者分食肉醢。


  再後來炎帝整合了先民,覺得醢刑太恐怖了,便廢除了。


  炎帝死後沒幾百年,子孫重新撿起了醢刑,用在了叛亂不聽話的諸侯身上。


  隨著文明的發展,吃人不道德的觀念終於成型,醢刑也有了進步,隻把人剁成肉醬,後續分而食之的部分給免掉了。


  享受極刑,死得非常痛苦的奴隸一抓一大把,帝國大部分恐怖血腥的刑罰都是為奴隸而創造出來的,但享受兩重極刑的奴隸,盜趾是頭一個。


  刑場設於市。


  因著盜趾曾經攻打蒲阪造成的傷害,他被處刑的日子到來時,整個市都擠滿了人。而市之外的地方,萬人空巷。


  辛箏與君離仗著出身擠進了一處視野非常好的酒肆二樓,一上樓便發現全是熟人。


  防風陽生、扶風旌、方雷忞、王孫誦……

  看到立在圍欄前發呆的無名時,辛箏的眸子亮了亮。“無名你也來了?”


  無名漠然的看著熱情的辛箏。


  辛箏完全不受影響的笑問:“你家主人對你真不體貼,你是奴隸,盜趾也是奴隸,讓你來看他被處刑,不怕你物傷其類嗎?”


  無名垂下眼瞼,神情無悲無喜。


  陽生怒道:“辛箏你若不會說話可以拔了舌頭。”


  辛箏一臉無辜。“兔死狐悲,何況同類。”


  陽生道:“無名不是奴隸,她是我的家臣。”


  辛箏聞言恍然,馬上向無名道歉。“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但不論起因為何,羞辱於你都是我的錯,來日必償。”


  無名沉默的看著辛箏,辛箏的舉止,辛箏的表情都很有誠意,辛箏嘴裏吐出的話語,無一不飽含誠意,但那雙隻有無名看清的墨色眸子裏充滿了戲謔。


  陽生看不到,眾人也看不到。


  辛箏誤以為無名為奴隸而羞辱於她是辛箏不對,但辛箏身為國君都如此折節道歉了,無名還如此無動於衷卻是過分了。


  陽生輕喚。“無名。”


  無名終於給麵子的抬手擺了擺手。


  在場沒幾個人知道無名能說話,雖然覺得無名的態度太輕慢了,但見陽生對這個家臣很在意,默契的用別的話題將此事揭了過去。


  辛箏找了個位置,君離跟著她坐了下來,對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無聲的詢問怎麽回事。


  辛箏有很多缺點,但不包括紈絝。


  不論是對待貴族還是氓庶奴隸,辛箏的態度都是平和的,絕對不會這麽去羞辱人。


  辛箏沒有回答君離。


  羞辱?


  不,她一點都沒有羞辱無名,她隻是在陳述事實罷了。


  盜趾很快被帶了上來,對於奴隸罪犯,待遇自然不會多好,因而盜趾的外形極為狼狽,身上的衣服還帶著血,估計從被俘起就一直穿著這身衣服。


  然而,盡管將被處以極刑,盜趾卻仍舊一派淡然之姿,仿佛不是剛經曆過戰敗、俘虜,更像是一位即將準備赴一場盛宴的祭司。


  辛箏睜大了眼睛仔細的觀察著盜趾。


  被帶到了處刑的台子上,盜趾看著人頭攢動的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更好的待遇,會規定殺死你們是違法,要賠錢,但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盜趾用盡所有的氣力大聲說出的話令得市都寂靜了須臾,卻很快就爆發出了巨大的斥責與憤怒。


  “你這個殺千刀的奴隸!”


  “若你不叛亂,怎會死那麽多人?是你害死我的家人!”


  “忘恩負義的賤奴,若非你的主人養你,你早餓死了。”


  痛罵聲構成的浪潮令得辛箏忍不住皺眉,太吵了,吵得讓人厭煩。


  盜趾沒覺得吵,目光平靜的望著所有人。


  怕他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監刑的貴族示意刑人給盜趾的嘴裏塞了一枚核桃,並趕緊行刑,別耽誤時間了。


  盜趾被按在了台子上,衣服被剝了幹淨。


  剝皮是一門技術活。


  剝的時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膚分成兩半,慢慢用刀分開皮膚跟肌肉,像蝙蝠展翅一樣的撕開來。


  很講究手藝,和帝國的很多職業一樣,這也是一門世代相傳的職業,刑人祖祖輩輩都是幹這個的,打小就練習,技藝精湛。


  盜趾沒受多少罪,刑人下刀的時候極溫柔,也極快,皮膚與肌肉輕盈的分開,如同蝙蝠展翼,將他的痛苦過程給拉短了。


  但再溫柔,這也是一項殘酷的刑罰,酒肆二樓的人紛紛扭過了頭,即便是看不到的君離也下意識捂住了耳朵。


  盜趾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嚎叫,也發不出,咬牙忍了所有的痛苦,但他還是能聽出盜趾的呼吸變化,從呼吸變化中感受到盜趾的痛苦。


  看不到的君離尚且如此,何況看得見的人。


  出身尊貴的貴人們,哪怕是殺人也很少有親自動手的時候,都是嘴皮子一動,一句話的事。


  哪怕是說將某某處以極刑,也不會親見,奴仆會將人拖下去處置掉,處置過程肯定血腥,因而會拖得遠遠的,免得髒了貴人的眼。


  剝皮實草在帝國是很常見的刑罰,卻從未有人如此直接的目睹,紛紛後悔來湊這熱鬧。


  除了辛箏與無名。


  一坐一立的兩個人目不轉睛的盯著盜趾受刑,一個用心觀察,一個用心銘記。


  市裏同樣沒挪開目光的人很多,盜趾攻打蒲阪,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掛了白幡,見盜趾受如此之痛苦直呼痛快的大有人在。


  一張完整的人皮很快便剝了下來,但盜趾仍舊活著。


  被剝皮的人並不會馬上死去,而是要等一天多後才會死去,這也是能雙重極刑的緣故。


  若是死了,再來一重極刑也沒什麽意義了。


  新的刑人很快拎著蘸了鹽水的荊條上來為盜趾進行醢刑前的準備工作,荊條一下一下的打在盜趾背上,抽打得很有技術。哪怕被剝了皮,都奄奄一息了,也足足一個時辰後才咽氣。


  負責醢刑的四名正式刑人持刀上前,篤篤篤的剁砍。砍累了再換一撥,連著砍了半個時辰後,台子上便隻剩下肉醬和碎骨頭了。


  行刑結束。


  充滿了仇恨的貴族與地主奴隸主們紛紛衝了上去爬上台子抓了一把肉醬吞下以泄心頭之恨。


  蒲阪當年的圍城中死人很多,恨盜趾入骨,恨不能寢皮食肉的人自然不在少數,盜趾的肉醬很快被分食幹淨,連碎骨頭都沒放過。


  辛箏目不轉睛的看完了全程,什麽轉折都沒等來,不由蹙眉。“怎會這樣?”


  眾人不由看向辛箏。


  什麽意思?

  辛箏趴在欄杆上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呀。”


  君離問:“什麽不應該?”


  辛箏用一種仿佛在做夢的恍惚語氣道:“他居然真的就這麽被剝皮剁肉醬了。”


  方雷忞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賤奴,被剝皮肉醬不是應當的嗎?”


  辛箏支著額頭道:“若我是他,若非來蒲阪有目的,還不如在魯陽血戰而亡。”


  盜趾大敗之後,聯軍攻進了魯陽,屠城五日,魯陽城中所有人口盡數被屠。


  雖然城破之後,三日不封刀是傳統。


  畢竟,麾下的將士自備武器豁出命跟著上頭南征北戰為的可不是愛。


  城破後不能讓軍隊撈到足夠的好處,誰會願意為你出生入死?


  另一方麵,屠城也能降低統治成本,反抗者都被殺光了,剩下的都是被殺服了的,會很溫馴。


  但傳統的那種屠城,終究不會真的把人全都殺光,最多殺個大半,但這一次魯陽的屠城卻是真正意義上的雞犬不留。


  現在與以後都不是自己的地盤,破壞得再嚴重也不心疼,還不如狠狠搜刮一番,這是聯軍諸侯的心態。


  逆民都聽說過《狼羊》,腦袋已經被汙染了,必須清理,這是天下貴族與奴隸主的共識。


  魯陽瘟疫橫行,不把人殺光了,瘟疫竄出來,那倒黴的就是整個漓水中下遊了,這是漓水中下遊所有國族的共識。


  魯陽城中所有人都得死,也必須死。


  那些對貴族心存希望的氓庶在城破後一定會意識到自己的命運。


  那個時候盜趾振臂高呼帶著魯陽幾十萬人在城中與聯軍進行街道戰,哪怕最後輸了,也肯定會給帝國一個最難忘的教訓。


  辛箏想不通是什麽讓盜趾心甘情願被俘來蒲阪受這雙重極刑的活罪。


  方雷忞道:“他是被俘的。”


  辛箏不置可否。


  是被俘的,心甘情願被俘的。


  反正,她不信盜趾想死會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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