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竹
竹被喊起來時想站起來,沒能站起來,不管是誰從平旦起就一直坐到食時都會腿麻,剛開始時還記得不時的換個姿勢,鬆快鬆快腿,但後來就完全忘記了。
賬目實在是太多了。
修建水利和道路的所有人員的吃喝拉撒都要記賬,哪天走了幾個人,哪天新添了幾個人也得加,也都需要記錄。
還有時間規定,她是第一班,就必須在食時用餐之前把需要處理的都處理完。
早知如此,我就不來記賬了,當先生多好呀?
竹可以很確信自己在每一個同伴的眼睛裏看到了後悔。
教導孩子,尤其是年紀特別小的孩子,是一個技術加體力的活,你永遠都想不到熊孩子能有多熊,而你還得控製自己的火氣,不是因為家長,家長並不介意先生打孩子,每個家長對此的態度都是:孩子不聽話,往死裏打,先生你打不動的話可以告訴我,我來打。
主要是,序學的武課非常嚴苛,每天少則一節,多則三節,幾年武課下來,就沒幾個孩子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放開了打,容易出人命,而氣頭上,一旦開打,誰還能控製得住自己?
可不揍熊孩子,那口氣憋在心口又感覺自己仿佛要魂歸黃泉。
辛子擴大了序學的生源,從最開始的孤兒到後來加上了軍隊和官吏的孩子,再後來又加上了普通氓庶的孩子,國君直屬封地裏,不拘男女,每個人都要服徭役兩年,服完後,男子可以有一個孩子進序學讀書的名額,女子則是兩個。
以前服的徭役也算,名額全都補上。
封地裏的序學一下子擴建了好幾倍,人手嚴重不足,每個先生都累到想上吊。
三個月長假時供學生挑選的工作有三分之二是去當一年級的臨時先生。
大考時被淘汰,沒能晉升下一年級的沒有選擇權,上麵怎麽安排就幹哪個,但通過了大考,三個月後還要繼續讀書,因而有臨時工作選擇權的學生。
一口氣上了九個月的課,休息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半個月,最近幾個月的功課還喪心病狂的增加了三成,哪怕是一頭牛,這會兒也隻想遠離序學,臨時先生的酬勞再高也不幹,看到書簡就想吐。
竹便是其中之一,因而大老遠的跑到了水利工地上當賬房,遠離序學,酬勞也高,卻悲劇的發現,好像更累。
筆墨用得多了也很燒錢,因而都是用刀在木簡上刻字,刻錯了的話就刮掉,一天的字刻下來,竹感覺覺得自己的手指都不是自己的了。
竹的後悔並未持續太久,餓了。
從因為全家都來修水利了,孩子放家裏不放心而把孩子一起帶來了的氓庶家庭裏招募的孩童將竹給拉了起來,拉起來之前還體貼的捶了捶,恢複了些許知覺後才把人拉起來。
在工地提供的每天日結的工錢的誘惑下,這些孩童將小賬房們照顧得很好,捏肩捶腿,渴了,水馬上送到嘴邊,還是溫的,冷了,身上馬上會被披上一條羊毛氈毯.……嬰孩收到的照顧都沒這麽細致,保證坐下去就不需要再站起來,能一直坐到這階段的工作結束,腿麻到不行。
每天拿到了工錢,父母是會給他們獎勵一小塊肉的。
為了吃肉,孩童紛紛拿出了對待父母都沒有的耐心和細心。
竹踢了踢腿,又跳了跳,恢複腿部血液循環。
感覺腿能正常走了這才去吃飯。
工地上幹的活都不輕鬆,不吃飽,很容易死人,因而工地上吃的是一日三餐。
雖是一日三餐,但實際上,食堂從平旦起就一直在燒菜做飯,也一直有人在吃飯。
這一處工地修的工程是蓄水為湖,光是幹重體力的氓庶有超過三萬人,吃飯時間不錯開,食堂不夠用,也忙不過來,便分成了若幹隊,按順序進食,兩刻時辰一組,至於這麽一來,大部分人都不是正常的進食時間,沒人挑,能吃飽就很滿足了。
食堂很大。
用一根根樹皮都沒刮幹淨的樹幹支撐,上覆幹草,占地數畝,四麵來風。
食堂根本沒有牆壁,工程結束就沒用了,隻要風一吹就倒就行,因而建得相當粗糙。
食堂的最中心是一圈灶台,有幾十口特別大的銅釜銅甕正在燉煮著東西,灶台外是一圈用石頭壘的案,一案就是一個打飯處,不斷有燉煮熟了的食物從灶台上取下放到案上,又不斷有填滿食材的銅釜陶甕被放到空出來的灶口,幾十個膀大腰圓的婦人在其中忙碌。
竹隨便找了個隊伍排隊。
隊伍縮短的速度很快,一個案前有兩個人在幹活,且這倆人還隻是正在輪值的,實際上一個案前有四個人負責,分兩組,一組負責六個時辰,速度很難不快,。
到竹的時候,甜甜的跟打餐食的婦人打招呼表示自己不用那麽多麥飯,後者打了一大勺麥飯正準備往竹捧著的陶罐裏放,非常大的一勺,勺子比竹的腦袋還大。
據說最開始時沒這麽大的,但民夫飯量太大了,每天要吃五六斤食物,拿小勺子需要打很多勺,原來的勺子很快就變成了現在這種,一勺至少兩斤麥飯。
“是竹呀。”
打餐的婦人將麥飯抖掉了大半才給竹,又打了半勺圓蔥和一勺燉肉塊,裏頭肉塊很足,以及一塊用來當鹽的鹹魚,另一個婦人則給竹的另一隻陶罐裏打滿了羊乳。
一日三餐,第一餐除了作為主食的圓蔥與麥,還有羊乳、燉肉加餐,第二餐隻有羊乳,第三餐有一整隻鵝,一人一隻,有一碗蛋羹,僅限於上第三班的人。
吃得非常豐盛,第三餐最為豐富,有肉有蛋。
工地上分三班,一班不算中間吃飯的時間,每天幹四個時辰的活,時間不長,平時下地幹活在地裏的時間都不止四個時辰,但工地上比地裏更累,一天的活幹完,回去得休息六七時辰才緩得過來。
不過那也不算什麽,活很累,但有吃有喝,還有錢糧拿,農閑的時候,方圓幾百裏的氓庶都會來這裏幹活,既能給家裏省一份口糧,又能掙錢。
讓第三餐特殊起來的是第三班的時間。
晚上。
哪怕工地上燃著庭燎,晚上就等同於瞎子的氓庶們幹活還是很危險,都不太樂意。
這裏不是紡織作坊,不小心出點事不過是手上紮一針,一旦出事可是要命的。
工地上將第三餐給調得格外豐盛,並且當天的工錢增加一成。
氓庶們當即就沒意見了。
竹抱著兩隻大陶罐很快找到了自己一起來的同學,一群半大孩子嘰嘰喳喳的邊吃邊聊,享受著周圍羨慕的目光。
也隻有這個時候,所有孩子才會覺得,自己在序學的苦沒白吃。
同樣是在工地上幹活,氓庶們每天累死累死,酬勞日結,每天也不過掙三斤圓蔥糧票,而自己是工錢一旬結一次,活也沒氓庶們累,但換算下來,每天掙的錢糧是這些氓庶的兩倍。
這對比太慘烈了。
而這種慘烈不止這一處,在國君封地處處可見,需要識字識數的工作,酬勞都很豐富,官署招募官吏,也不再是很早以前的,誰有關係誰就上,而是嚴格考核,哪怕是最基礎的胥吏也不例外,都要求能寫會算。如果實在缺人缺得緊,也會湊合不識字識數的,但國君封地.……想當官是不能直接當的,必須從小吏開始做,靠著工作成績一級一級的升上去。
辛子是個強迫症。
小吏升職的流程,辛子規定得特別細致,必須一級一級的升,不能跳級,當然,你才幹極為出色的話,每升一級需要的時間可以縮短,但還是不能跳級。如果一般的話,那就隻能慢慢熬了,隻要不出錯,幹個三五年,上麵看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會給你升一級。
不識字識數的老人隻能看著年紀比自己小了一輪不止的晚輩因為識字識數而快速升職加薪。
隻要能寫會算,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
若還是以前那般,識字識數的都是有血統的也就罷了,沒血統的知道自己沒資格,連羨慕都不會羨慕,因為沒用。
如今嘛。
這一圈小孩就沒一個是有血統的。
序學裏讀書的稚童,有血統者更是寥寥無幾。
年紀最長的那批生徒更是孤兒,六七年前辛國饑荒時有大量的稚童被遺棄,不是每個父母都狠得下心把孩子給殺了加餐,因而饑荒時丟棄孩子的居多。辛子看到後讓人撿了回去,又建了個育幼堂讓人將不要的孩子往育幼堂扔,這些稚童都是序學最早的生徒。
羨慕。
但沒門路。
雖然育幼堂的孤兒沒門路也有入學的資格,但如今又不是六七年前,日子越過越好,哪怕是生了女孩,也有官府補貼糧食,除非孩子是殘疾,不然生了都會養著。能為了入學名額而把孩子送去育幼堂,自此親緣斷絕的狠人.……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不能說這種狠人一定沒有,但一定稀少。
這不,辛箏一允許氓庶服徭役兩年後子女可入序學,氓庶對服徭役的熱情立時高漲,沒被選上還不高興呢,更有甚者試圖賄賂負責管理徭役的小吏好讓自己能去服徭役。
帝國數千年曆史,這怕是氓庶第一次如此喜歡沒有酬勞白幹活的徭役。
嗯,辛子的封地還是略不一樣,徭役是管飯的,隻是沒工錢而已,但在別的地方,服役這種事,從來都是自帶幹糧的。
當然,如今的話,竹相信,哪怕辛子說服役要自帶幹糧也有無數人願意。
兩年徭役得入學名額一出,水利和修路兩大長期工程的開銷霎時就降了許多。
服徭役的民夫,隻需要管飯就行了,但不是服徭役,而是來務工的民夫,除了管飯還要日結工錢。
現在工地上幹活的,至少九成是服徭役的,工錢都省了。
不僅不要求,幹活還都格外賣力,比伺候自家田地還用心用力,甚至很多人拿工錢幹活的時候都沒這麽有幹勁。
長吏虞額外批了一些入學名額獎勵給每年服徭役時表現最好的五十個人。
誰家會隻有一兩個孩子?
氓庶人家都是懷上了就生,家裏孩子從來都不會隻一個。一兩個名額,孩子們誰去讀書誰不去,也是個問題。序學隻給孩子一次機會,一年大考一次,考不過就不能讀了,交錢也不能繼續讀。
在序學學習多好,學好了,以後能賺更多錢,便是在讀書的時候,序學也是包生徒一餐的夥食的,考得最好的幾名還有肉吃,也能為家裏省不少開支。
可辛子規定的入學年齡是四歲到八歲之間,這麽小的孩子,誰能看出哪個更聰慧更會讀書?感覺看來看去哪個都差不多。
如此一來,就隻能多幾個名額,多幾個孩子讀書,哪怕一個被淘汰了,總有能及格繼續讀書習武的。
為此,很多人家在女孩滿十六歲要婚嫁時都選擇招贅,男人也傾向於和立戶的女子結婚,這樣以後孩子讀書的名額可以多一個。
婚姻尚且可以為了入學名額讓步,何況服徭役時也能看到的獎勵。
都盼著自己好好幹,好拿到一個名額。
不管是水利還是修路,進度都飛快。
但沒幾個人能理解。
辛子你修渠還能理解,辛原現在也不是純粹的遊牧文明,而是在漫長的時間裏轉變為了另類的農耕文明,隻是種的不是粟麥,而是圓蔥和牧草而已。
能夠在辛原紮根並且推廣開來,圓蔥和牧草的耐旱耐寒能力自然不差,但隻要是植物,都離不開水,修渠很正常,至於修多了點,考慮到封地正在不斷增加的人口,也能理解。
糧食不可能一直靠從外麵買,能內部解決最好內部解決。
長吏虞都恨不能封地所有土地都是上田了。
被水渠灌溉的範圍都是上田,上田的糧食比沒有水渠灌溉的產量高多了。
可蓄水為湖,抱歉,真沒幾個人能理解。
一個稚童便忍不住向同伴說起了自己的疑惑。
修這麽一座水庫花的錢糧都夠修好幾條渠了,真不明白辛子為何要修這麽一座水庫。
都修四年多了,修好的日子仍舊遙遙無期。
竹道:“水澤自然是蓄水,若是大旱,便無需擔心缺水了。咱們辛原的降水,太集中了。”
在一個時間段裏一股腦下完一年的降水,然後就基本不下雨了。
得虧辛原的河流都不依賴降水,而是依賴北方斷雲雪山的融雪水,不然這種氣候,又是草原,簡直不讓人活。
同伴立刻說你是不是沒去堤壩上看過?
堤壩是仿著羽族的手藝,用條石和青磚、泥沙、石子、糯米汁……各種材料堆砌而成的,又厚又結實,比岩石還要堅固,劍都插不進縫隙。
堤壩上麵還有道路可以行車,風景不錯,竹有時實在是太累了會去上麵看看風景,因而表示去過,而且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麽。
堤壩規劃要修的高度非常高,甚至超過了辛原任何一座城邑的城牆高度,並且水庫規模更是浩大,修好後哪怕是旱個三年,估計整個辛國都不會缺水。
乍聽著很不錯,但有個問題,連旱三年,辛國哪至於那麽倒黴?
辛原雖然因為降水太集中的關係,小旱不斷,但因為河流的水主要來自於融雪,大旱卻是沒有的,最發愁的從來都是白災和雪災。
這麽大的水庫,好像確實沒什麽用。
但竹才不會這麽認為,她堅信,既然那是辛子的決定,那就肯定是因為水庫有用。
就是這麽盲目。
饑荒時,連父母都舍棄了孩子,隻有辛子將所有孩子給撿了回去,辦了育幼堂,給他們吃穿,讓他們能讀書習武。
她憑什麽不盲目信任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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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抓教育哪家強,辛箏最強。
不要學費,還包一頓餐食和免費住宿,但入學名額是父母為政府白幹兩年活換來的,並且隻有一次機會,考不過就刷下來,不能再讀,這要不好好讀書,都不用老師頭疼什麽,父母自己就能先抄家夥把孩子給打死。
而不管孩子認不認真讀,辛箏都薅了一大波羊毛,不可能每個孩子都認真讀書,能一路讀到畢業,但孩子的父母白幹兩年為辛箏創造的財富肯定超過他們的孩子在序學的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