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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竹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


  青婧子讓人將原本的漫天散播給改成了壟耕條播,發現對收成有用後報給了長吏虞,長吏虞加入了《農律》中,再有各級官吏往下推廣,不過月餘便取代了原本的漫天散播,牧草種植亦然。


  牧草長勢比起原本的漫天散播更好,收割也更方便。


  用馬拉的割草機車轍沿著壟溝前進,牧草被切斷,無疑省了很多力氣,但收割機管切不管收,被切斷的牧草散落的滿地都是,需要人將之撿起來捆成一捆一捆。


  牧草可以曬幹也可以不曬幹,送去農司,農司會收走運到大規模圈養牲畜,沒有多餘的人手種植牧草的裏鄉,不過幹草和鮮草的價格並不同,前者比後者要高一些。


  竹跟著收了一天的牧草,終於能吃上飯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比起剛來的時候忙完了連飯都沒力氣吃,如今的竹已經非常適應了,手上被磨出的血泡挑破後長出了繭子,忙一天後手掌都沒紅,也沒倒頭就睡,飯都不想吃,仍舊有力氣坐到吃飯的地方等開飯,不時與人聊兩句,心裏腹誹序學越來越喪心病狂了。


  每年的長假,完全沒有讓人休息的打算,今年更是把她送到鄉裏幫忙收割牧草了,當然,用的理由不是,而是給裏正當副手。


  因著修路和修水利的關係,長吏府征徭役征的有點狠,九家為鄰,最早是每鄰抽八人,在收割機製造出來後更是變成了九家抽十人。


  換了別的地方……還是會忍,卻會有怨言,但在辛子的直屬封地倒是沒這種情況。


  徭役是狠,但這地方不征稅賦貢助呀,而且徭役也不死人,有醫者,也有肉吃,總得來說,日子還過得下去。


  哪怕是大量青壯被抽走影響耕作,這一問題也很快被解決了。


  一家一戶自給自足的耕作,效率遠不如幾家共耕,最早時是以鄰為單位集體勞作,到後來在長吏虞的鼓勵推廣下變成了以裏為單位,有的地方更是變成了以鄉為單位,一鄉的人專門養牲畜,有的養多種牲畜,有的養單一的牲畜,也有的是不養牲畜隻種植牧草或圓蔥的。


  裏正的工作無疑大增,變成了半脫產的小吏,不能完全脫產也是因為直屬封地太窮,在養了數千脫產軍隊的情況下,撐不住太多的脫產人員。


  為了給裏正減壓,也為了培養更多的人手,每個裏正都會安排兩個副手,三個月一換。


  裏正需要在三個月的時間裏讓兩個副手對裏正的工作有著充分的了解,哪怕突然被扔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當裏正,副手也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竹對此很懷疑下回年考,考不過的會被安排去當裏正,考過了的話,應該還會有新的度假方式。


  裏正管理三五十戶人,也就兩三百人,一點都不輕鬆,除了帶著幾十戶人的耕作,保證吃飽的同時還能有餘糧剩下,隔三差五的還要給裏聚的人講一些上麵不斷增加內容的《農律》。


  什麽地適合種什麽。


  種植的時候又要怎麽種,一畝地需要多少斤種子,犁地的時候要犁多深,撒種子的時候要間隔多少,多久要灌溉一次,灌溉多少水。


  《農律》說是律,倒不如說是農書,簡直是手把手教人怎麽種地。


  這些隻是累人,勞心勞力,還有尷尬的。


  有新生兒誕生,裏正要去登記,有人死亡,裏正也要去登記,上麵會派人來驗屍,確定一下死因是否屬實,有人失蹤,裏正也要受罰。


  有女子懷孕,裏正也要去登記,並每個月去領孕婦補助,一些蛋、雞肉、魚之類的東西,不多,但都是很適合孕婦補充營養的東西。


  給裏聚的所有人普及應該怎樣養孕婦才能讓孕婦生下健康的孩子,並且母子平安。


  若是女子也就罷了,不會有什麽感覺,若是男子,很少有男子會關心這方麵的事,給一個非自己配偶的人講怎麽養胎……整個帝國也隻有辛子的直屬封地能看到。


  雖然每天都很累,但竹也沒有不滿。


  其一,在這裏真的學會了很多東西,至少她現在扔到任何地方都能靠種植生存,隻要那地方不亂,稅賦貢助不嚴重。


  其二,夥食好,這個裏走的是半種植牧草半圈養牲畜的發展路線,養了許多的雞鴨牛羊,每日都有羊乳與雞鴨蛋,每隔幾日還有肉食。


  其三,旁邊有一座醫署,而青婧子的試驗田廣泛分布於整個封地,醫署旁邊就有一座,青婧子近來就在這,看青婧子行醫與研究農耕,同樣能學到很多東西。前日還看到青婧子用青銅製成的鉗子幫一個難纏的婦人生下了孩子,也不用挨刀,家境不好,割一刀雖然也能幫著難產,但家境不好,沒有好的條件的話,傷口容易感染,而傷口一旦感染,青婧子也沒辦法,隻能等死。


  啃了兩大碗圓蔥,一碗因為農忙而宰的羊肉羹,竹拿起羊乳飲了起來。


  代君將一片小鹹水湖泊劃入了國君直屬封地,長吏虞安排了人手日夜煮鹽,封地每個裏都能去農司換鹽,雖然根據人口限製了每裏能買的份額,但價格很便宜。


  竹在羊乳裏品嚐到了鹽味,羊乳加鹽,味道無疑會古怪,但對於剛剛忙了一整日農事的人而言,這罐羊乳無疑比蜂蜜還味美。


  一邊飲著羊乳一邊聽著農人們閑談。


  辛國近來最大的談資莫過於代君的家事。


  代君續娶的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嫡子,但代君也不知是什麽毛病,不喜自己親生的嫡子,反倒偏寵辛子的兄長辛驪留下的私生子辛駟。


  辛子念及辛驪早亡,隻這麽一個孩子,雖然是私生的,但這種情況也沒得挑,便承認了辛駟,給了辛駟一個辛氏子的名分,讓他能名正言順的以辛為氏,姓風。


  辛子雖是念及兄長膝下淒涼,但對於代君的妻子與嫡子而言,這無疑會很礙事。


  代君太重視從子了,從子一有了名分,便安排從子跟著自己處理事務,大有把從子將繼承人培養的意思。


  辛子重情,嫡親的兄長無承嗣之人,說不準就讓辛駟承了辛驪的祭祀。


  嗣君的承嗣之子,若辛子以後都不歸國了,辛駟自是最合適的繼承人。


  以代君對辛駟的偏愛,親生的嫡子還能得到什麽,是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


  竹漫不經心的聽著,心中和眾人一般,對於代君一家子都是不喜。


  尋常家庭尚且為了一畝地兩間屋打出狗腦子來,何況公族。


  辛子真的是覺得年幼,需要在蒲阪多學習才不回來,而非回不來嗎?


  聽往來的商人們說辛子如今在南邊幫王治理一大片土地,治理得非常出色,井井有條,人皆有食。


  都有這能耐了,還管不了辛國?

  分明是有人不希望她回來。


  大君雖回不來,卻也一直遙控著直屬封地,竹覺得,大君實在是太厲害了。


  可惜生得太晚,不然數年前何至於被逼走。不過也不是大問題,大君還活著,總歸會成年的,以後肯定會回來。


  飲盡最後一滴羊乳,竹與裏正打了聲招呼便去醫署了。


  醫署很大,是一座有很大的院子以及七間屋子的建築,但實際住的人並不多。


  醫者是值守製,都是軍中的軍醫,考慮到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畢竟,這樣一座醫署負責的不是一個裏的人健康,而是好幾個裏,因而會安排了一個剛出師的藥童,以及從周圍找的一兩個孤寡老嫗,負責洗衣做飯灑掃。


  除了軍醫是半個月一換,藥童與婆婦都是常駐。


  哪怕青婧子來了,也沒帶什麽仆人,隻是挑了間屋子住下,研究農田時若需要人手會在裏聚裏隨便找。


  竹尋來時庭燎正亮著,卻不止青婧子一個人,還有一人,兩人正在討論著什麽。


  竹一眼便認出另一人是長吏虞,而兩人正在討論的東西,不是她想偷聽,但這兩位的聲音不大,卻也不小,在門口就能聽到。


  討論的事情是代君這幾年招賢納士,厚賞軍功之事,又是賞土地宅邸又是賞奴隸,與辛子完全不同。


  辛子都在直屬封地廢奴了,自然不會賞奴隸,宅邸也有賞,不同軍功爵宅邸規格不同,財帛賞賜亦不少,最為重要的土地卻是沒賞。


  直屬封地的土地是按人頭分配,所有權都在國君手裏,所有人都隻有使用權而所有權,人死,土地便要收回。


  對於農耕國族而言,土地是最重要的東西,隻要土地還在,總會有收獲。


  賞賜土地無疑比不賞土地的有吸引力。


  軍中與序學培養的人才,不乏想去投靠代君的。


  長吏虞給辛箏去信詢問要不要殺了,辛箏表示隨他們去,不用管。


  長吏虞不太能理解,便來詢問青婧,雖然青婧的三觀無法令人苟同,但所有人裏,這位是最能猜到辛箏心思的人。


  聽著裏頭的談話,竹有些猶豫要不要避避,便見青婧招了招手。


  竹這才邁進了門,在青婧旁邊的草席上跽坐了下來,聽得青婧對長吏虞道:“你可見新興軍功貴族中有無姓的?”


  長吏虞一時愣住,刹那便明白了。


  青婧見長吏虞懂了,便不再多說什麽,而是取出了一把造型古怪的青銅鉗。


  竹認得這鉗,前日青婧便是用它給一個難產的婦人接生的,母女平安。


  長吏虞疑惑的看著產鉗。“這是做什麽的?”


  “接生用的,婦人難產時刻用它夾著胎兒的腦袋將胎兒弄出來,可解難產的困難。”青婧道。


  長吏虞怔了下,問:“夾著胎兒的腦袋,不會有後遺症嗎?”


  “容易製造腦癱,也就是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癡,不過這問題也不大,殺了便是。”青婧甚為隨意的回道。


  竹與虞俱是沉默的看著青婧,很懷疑這人有沒有同情心這玩意。


  這鉗的副作用不覺得太大了點嗎?


  青婧問虞:“你可知婦人生育的死亡率?”


  虞以前不知道,但這幾年被辛箏定下的人口標準快逼瘋了,封地裏多少人口,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不同年齡段多少人口,一清二楚,婦人生育的高死亡率自然也有了清晰的認知。


  從未生育過的虞雖知婦人生產是一隻腳踏進上黃泉路的事,卻沒想到死亡率那麽高,即便不死,也很容易傷了身體,導致之後活不長。


  青婧繼續道:“可知一個快餓死的人憂慮麥子吃多了會撐死是什麽?”


  虞一時有點懵。


  青婧微笑道:“賤人的矯情。”


  虞無法反駁,她現在也不是養尊處優不知底層艱難的天真女孩了,想想產婦的高死亡率,的確很矯情。


  “你將如何用寫下來,寫得詳細些,我再調人手與你學習。”虞道。


  虞很忙,再詢問了下青婧有無什麽甚研究成果,有無甚需求後便離開了。


  竹一直很安靜,直到虞離開了才問青婧。“大君對那些人那麽好,竟還背叛,大君還.……”


  竹一時氣結,不知該氣那些人的忘恩負義,還是氣辛箏的軟弱。


  青婧隨口道:“天下熙熙攘攘為利而來,天下熙熙攘攘為利而去,你的大君給得很不錯,甚至可以說,沒有兕子的培養,他們不會有如今的才華,但那又如何,兕子能給的太少。”


  裂土分封為公卿貴族才是人心所向,辛箏偏要反著來,什麽都能給,就是不給封地。


  辛鹿給予軍功不繳納稅賦不服徭役的特權,隻是要做為常備軍,算是以血稅代替稅賦徭役。雖如此,卻也很劃算,井田製也在崩潰,土地私有製在發展,這些新貴大量強取豪奪土地,逼氓庶為奴,為自己耕作土地,加之不用繳納稅賦,財富積累非常快。軍功足夠高,也可分封。


  甚至有不少氓庶為了逃避稅賦,自願將自己的土地掛到新貴的名下以逃稅。


  而辛箏,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辛箏對讓所有人包括貴族繳稅有多執著,怎可能允許有人不繳稅?


  竹道:“兕子給得很多了,活命,讀書識字,習武,都已給了如此多,還不夠嗎?”


  “人心欲壑難填,且即便你,如今覺得兕子給得很多,或許日後就恨她給得不夠多了。”青婧繼續道。“而且,兕子也不是白給的。”


  竹道:“我知,但那是應該的,她給了我們那麽多,要我們回報一些也是應當的。”


  青婧看了眼竹,覺得竹挺幸運的,正常的孤兒不會有這些質樸的想法,道德是隻有生存得到滿足後才會追求的東西。且即便是生存得到滿足後,大多數人也還是更注重利益,道德不過是用來安慰自己良心自我滿足的東西,該殺人放火金腰帶時還是會殺人放火,隻是會告訴自己,這是正義的,這不是錯。


  竹是孤兒,卻在育幼堂收養,小小年紀,壓力並不小,卻無生存壓力,心思難免質樸些。


  看著竹與內心一致的氣呼呼模樣,青婧道:“你的大君並不軟弱。”


  竹不解。


  都放過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了,難道還不軟弱?

  青婧想了想,給竹簡單講了下帝國最近五百年的王權更迭史。


  白帝之後,王位便在小圈子裏輪流,而這個圈子也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有人被淘汰,越來越小。


  但在四五百年前的時候,有外來者擠進了這個圈子,做了王。


  後來,這個王背負汙名而死,他的氏族也被全族被屠。


  竹聽得目瞪口呆。


  青婧道:“對於圈子而言,他們不喜歡有新鮮血液加入,一旦有新人想擠進去,必然遭到整個圈子的針對。”


  竹道:“可是代君喜用新人。”


  青婧頜首。“但他提拔的人都是土地主出身,有土地,有僮仆,有財富,有姓氏,祖上也曾是貴族,在各自的地盤都有一定的影響力,隻是沒有權勢罷了。為了與公卿貴族對抗,這些土地主抱成了團。那些人,他們無土地,無僮仆,無財富,無姓無氏,什麽都沒有,屬於真正的賤民。不論是貴族還是土地主都不會喜歡他們,而辛鹿也不會為了這些賤民得罪貴族與土地主。”


  辛鹿的執政路線已經能看出來了。


  他也不喜歡世襲的貴族,動不動就換國君,辛國都讓搞死十二個國君了。


  比起辛箏,辛鹿的風格無疑溫和很多,慢慢的扶持軍功新貴與世卿世祿的貴族抗衡,搞製衡之術。但世卿世祿們也不是瞎子,隻是辛鹿做得還不是太過分,尚在忍耐範圍,因而能忍,但忍著不代表就沒被得罪。


  已經得罪了公卿貴族,辛鹿不會腦有恙的再為了賤民得罪地主出身的軍功貴族。


  辛鹿不會,為了討好辛鹿而各方麵跟著辛鹿也是代表地主新貴的辛駟自然也不會。


  辛鹿的妻與子倒不是新貴勢力的代表,但他們代表的是公卿貴族,更厭惡賤民不守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的道德。


  若是那些人是千裏挑一的天才或許能破局,擠進去,但世人多以為是天才,隻缺機遇,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天才?更多的還是平凡之人,自信心填不了天才與凡人之間的鴻溝。


  即便是天才,也需要受到教育才能從璞玉中打磨出來。


  尋常氓庶,在教育資源方麵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與世卿世祿的貴族以及擁有土地的地主比的,不管是哪個都是脫產者,打小開蒙,讀書習武。


  竹問:“他們會死?”


  青婧點頭。“要麽認命為奴,要麽全家死光。”


  竹有些同情,外麵的世界也太糟心了。“他們可還能回來?”


  青婧道:“兕子沒那麽善良。”


  以辛箏的性子,敢回來,肯定會被扔去當礦奴,能活過三年算命大。


  竹想了想,說:“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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