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羽王
羽王抱著一壇酒出了宮。
羽族築城喜歡依山而建,建築物從山腳一路蓋到山上,鱗次櫛比,遠遠望去,仿佛一座參天的建築。
青都位於一座叫青華山的山。
因著是都城,聚居的人口極多,山體根本不夠住,屋舍幹脆從山腳向四周輻射蔓延。
雖因羽王出身的緣故使得羽族的等級尊卑沒有第一王朝時那般森嚴,但並非不存在,因而從一戶人家的屋舍位置也能判斷出其所處階層。
常儀殿做為羽王的宮廷,占據了大青山的山頂。
整個山頂都被削平了,再加上山頂周遭一大片區域,都是常儀殿的範圍,但羽王不是個熱愛興建宮室的,對宮室的實用要求勝過門麵要求,反正他的宮室在最高處,一眼可見,不需要用千層宮闕來襯托了,夠用就行,故而大青山的山頂區域大多是森林。
羽族的道路以水路為主,對於陸路並不專注。
同為農牧二元文明,羽族的農耕和人族的農耕有著天與地的差別。
人族的農耕種的是以五穀為主的農作物,羽族的農耕種植的是以蜜樹為主的各種果木。
前者最依賴土地肥力,一塊土地耕作一段時間後就不能再耕作了,必須換一個地方燒山墾地,羽族則反過來,對水文和氣候最為依賴,故而羽族從有文明記載起便是打到哪裏便植樹造林到哪裏。
用大量的森林來涵養水土,調節領地內的氣候。
在人族燒山開荒是很尋常的事,在羽族,燒山是要誅殺全家的重罪。
很難說人族與羽族的仇怨除了人族取代了羽族元洲第一流氓的緣故外有沒有這方麵的因素,觀念差異太大了。
為了讓森林長得更好,羽族修建了大量的水利,發展到後來……幹脆不修陸路了,將水渠擴大到既能行舟楫又能灌溉森林。
羽族城邑的道路四通八達,大半都是水路,而城邑之間的道路皆為水路。
青都做為羽族的都城,千年營建,常住人口超過百萬,光靠水渠自然不夠,因而修建了大量的陸路,從山腳往上,陸路四通八達——在山上修不了能行舟的水渠。
經桓在青華山靠近常儀殿的區域有一座宅邸,但近兩百年經桓很少住,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青都遠郊的一座行宮裏。
想要尋經桓,最快的方式是飛過去,但這是青都,人口眾多到負責管理青都治安的治安衛不得不在青都推行了一大堆空中飛行管理條例,將除了空氣什麽都沒有的空中給劃飛出了各種路線,不按條例和路線亂飛的全抓起來。
羽王做為羽族,自然是喜歡飛的,但掀開車簾一看,天上全是人,雖以孩童為眾,但也不乏大人,屆時被認出來……還是乖乖坐馬車吧。
乘坐馬車至山腳的一處水渠邊,羽王隨意雇了一條過路的舟楫。
這種以鬆木造的狹長小舟隻能載四五人,也是羽族最常見的舟楫,用於載人或是小商販流動販貨。
許是因為壽命太長的關係,羽族很少有人一生隻從事一個職業,往往各行各業都會嚐試一二。
反正壽命長,不管是什麽行業,哪怕是懶洋洋的學,學個三五十年也很難不出師。
羽王坐下時便發現撐船的男子認識自己,羽王思索了片刻便想起這是自己曾經的士卒,大約一千五百年前的曾經。
“你怎麽在這裏撐船?”羽王問。“我記得你家並不在沃州。”
沃州是羽族近兩千年的核心地盤,卻並非唯一的一塊地盤,在北荒的東部還有一片麵積甚於沃州的疆域。
隻是,北荒的氣候比沃州更冷,即便是羽族第一王朝鼎盛時,北荒的羽族人口也是最為稀疏的。
若非為了防備龍伯,北荒根本不會有羽族的存在——除了靠海的沿海平原受海洋影響稍微暖和些,別的地方都冷得隻要是有選擇,智慧生物都不樂意定居於此。
思及北荒,羽王有些恍惚,他已經想不起自己多少年沒有回過北荒的故鄉了。
船夫道:“北方太冷了,醫者說我如今的身體不適宜在沿海生活,濕氣太重,我便搬到沃州了。”
羽王道:“北方確實冷了些,我還記得每回下雪,風一吹便仿佛又下了一場雪。”
閑扯敘舊中羽王被送到了經桓的行宮外。
經桓的行宮修建在夷山的山腳下。
夷山原本隻是一座無名山,經桓於此修建行宮後才有了名字。
夷山山腳有一片湖泊,倒映著夷山以及岸邊桃樹,而經桓的行宮便建在湖泊,恍若被山與樹包圍。
若是春暖花開之際,湖泊岸邊四十裏桃樹桃花灼灼,美不勝收,遺憾的是如今冬季,隻能見到四十裏光禿禿的枝椏。
羽王思考了片刻,往桃林裏尋去,不出所料的在一株百年桃樹下尋到了垂釣的經桓,正與一名羽族少年說著什麽,羽族少年的眉目間帶著擔憂之情,卻不是對經桓的,至少不完全是。
羽王嘴角微抽,這大冷的天在外頭垂釣,還真是不怕冷。
不過,那少年瞧著有些眼熟,應是在何處見過。
羽族略加思索便想起來了,卻不是對少年,而是對另一個和少年關係很近之人,故而這名名曰雪闕的少年和那個人很容易聯係在一起。
羽王耐心的等著兩個人談好,雪闕告辭才湊上去。
“冬日垂釣,怎能無酒?”羽王在經桓身邊坐了下來。
經桓頭也不回的接過酒壇灌了一大口,詫異道:“兩千年的陳釀?”
羽王頜首。“還是你懂酒。”
經桓無語,一般人也弄不到這麽久的陳釀。
在羽族幾十年幾百年的陳釀隨處可見,沒辦法,壽命在那擺著,自釀幾壇酒埋了,再取出來可能就是百年後了,但千年以上的陳釀卻是甚為少見,想懂也得品過足夠的陳釀。
羽王擅飲且好飲,但年輕時因為飲酒誤了事,自此便戒了酒,隻是自己不飲了,對酒的愛好卻仍在,變成了收藏酒。
酒若不飲便是浪費。
可自己不能飲,恰好合眼,羽王收藏的大部分美酒都贈給了追隨他的臣屬,經桓的酒量與對美酒的品鑒便是如此被培養出來的。
經桓不時抱起酒壇飲一口,在釣上一尾大魚後用刀將魚切膾,以魚膾下酒。
羽王不飲酒,隻是用手指夾了魚膾食:“你去北境吧。”
經桓想也不想的拒絕。“我在西境挺好的,北境那鬼地方,吐口唾沫落地上摔兩半,我才不去受那罪。”
羽王頭疼。“我跟你說認真的,龍伯可能大舉南下。”
經桓道:“那我更得留在西境解決好人族的事,唯有西境消停了,才能為風語提供更多的支持。難道你終於覺得把風語丟在北境吃雪千年良心不安了想將她換到西境來?”
羽王無言。
風語最熟的是北境,在北境如魚得水,調到西境來,與變相謀殺何異?
經桓道:“我知你是不想我身敗名裂,不過我自己都不在意的東西,你何必?”
羽王道:“既如此,聽你的,反正你都自己都不在意。”
羽王將自己與海言重新商量後的計劃告訴經桓,讓經桓自己查漏補缺,再實施,如果覺得不合適,也可以改,隻要最終的戰略目標達成了就行。
經桓沒什麽意見,戰略是早就商量好的,這次也不過是根據現實情況進行了一些改動,也沒細致到方方麵麵都要求自己如何。
聊完了西境,羽王又與經桓聊起了北方的事。
元洲的最北是極北冰原,但極北冰原之南,斷雲雪山之北是遼闊的荒原。
龍伯便聚居於那遼闊荒原。
因著龍伯三分,荒原也三分,同羽族切磋最多的便是龍伯三部中的東荒部,不時會有龍伯中荒部與龍伯西荒部加入北方將單挑變成群毆。
不過最近兩年,龍伯中荒部大量的部族向東和西遷徙,其中以東荒部接收的人口最多,荒原東邊與九州遷徙,荒原西邊與元洲西荒接壤,西荒遠不如九州富庶,這種遷徙趨勢也很正常,隻要突破羽族的防線便可進入九州地區。
隻是,如此一來,北境將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羽王道:“我希望你讓人族的疆域得以開拓。”
經桓略微思索了下。“你要讓出四河上遊之地?”
羽王頜首。
經桓擰眉。“可四河上遊高地若入人族之手,月照之地的安全……”
羽王道:“舍得,有舍才有得。”
“不是所有舍都有得。”
“那也能搶回來。”羽王道。“四河上遊之地全是森林,人族即便拿下,想要做到控製卻不知要投入多少精力與時間。”
若人族真的投入大量資源開發控製,那更好,待開發到一半時他發動戰爭搶回來,人族的損失……必然賞心悅目。
經桓懂了。“放心交給我,我會辦好。”
羽王表示我相信你。
正事聊完羽王便聊起了私事。“說來,桓你多少歲了?”
經桓在心中算了起來,活得太久就是這點不好,很難記得自己具體的年歲,回道:“一千四百六十餘歲。”
羽王道:“你這樣的年歲,也該成婚了。”
經桓一臉無語。“你在人族呆的那幾十年對你的影響是否太重了?”
人族發育到具備生育能力時便是該成婚生子的年齡了,但羽族.……十個羽族至少九個半終生不婚,
三四千年的壽命,草率的和另一個人綁在一起,且是一輩子……人族也就煎熬個幾十年,羽族卻是要煎熬幾千年。
想想就毛骨悚然。
許是因著這樣的心理,羽族對於婚姻都格外的慎重,慎重到不婚者遍地。
雖不婚者眾多,但戀愛卻是極為隨意。
兩個人看對了眼便交往一段時間,合得來就繼續交往,合不來就散,處久了覺得對方的臉看膩了也散。
羽王自己就是活例子,有十五個孩子,每個孩子的母親都不是同一個。
那十五位王子王女的母親也不止他們一個孩子,同樣有幾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
羽族的每個孩子都對自己同父異母與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接受良好——祖祖輩輩皆如此,每個人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羽王改口道:“就算沒有合心意的人,談個戀愛生個孩子也不錯。”
經桓道:“我結婚了,有妻有子,羽族的婚姻,一旦結婚,從結婚到死都得忠誠另一半。”
婚姻的忠誠應當維持多久?
到死為止。
隻是,到死為止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到另一半死去為止,另一種是到自己死去為止,羽族是後者。
羽王錯愕。“我怎不知你成婚了?”
經桓回道:“在夏至島休養時成的婚。”
羽王回憶了下,經桓在夏至島休養的時間,差不多是斷臂後那幾年,不由瞧了瞧經桓的手臂。“你倒是胸懷寬廣。”
經桓眉目淡然的道:“我愛她,覺得自己願意與她一生,自然而然便結婚了。”
羽王對經桓的婚戀觀不置可否,也不深究:“方才那個少年是來尋你打聽那個叫喬的人族的?”
這話題跳躍有點大,但經桓還是接上了。“闕與喬曾是師生,再加上當年之事,對喬頗為在意。不過自盜趾軍離開帝都時她向我們寫了信求救讓我們吸引帝都的注意力後,我也不知她現今如何,但盜趾軍據說打到青國了,想來是平安的。”
距離太遠,再加上人族的封鎖,很多情報即便收集到了,想及時傳回來也難。
羽王道:“那個小女孩對自己的族群倒是夠狠的,我當年還以為她隻是說說。”
經桓聞言道:“她對人族充滿惡意並不代表對我們就有善意。”
羽王挑眉。“此話何意?”
經桓回道:“我們可以利用喬,卻永遠都不可相信她,不僅不可信,還要提防。”
羽王問:“直覺你的提防和我理解的提防不一樣。”
經桓想了想,問羽王:“王覺得,一個會將百兆同類列為複仇名單上的獵物的人,她的複仇名單上憑什麽會沒有我們?”
羽王道:“和她有仇的是人族。”
經桓點頭。“當年之事是人族所為,但追溯更早的起源是我們。”
羽王無語了。“就因為這便將我們一塊恨上了?”
經桓道:“你見過哪個複仇者會列出一張長達百兆同類性命的複仇名單?”
羽王扶額。“她莫不是想做經綸第二?”
經桓沉默。
羽王回過神來,歉意道:“抱歉,我不是故意.……”
經桓擺了擺手。“無妨,就算人族與羽族都抹去了經綸存在過的記載,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既定事實,而且,我也習慣了。”
這麽多年,他已經很習慣被長輩牽連了。
羽王想想經桓的身世,一時無言,半晌,安慰道:“明眼人都知白帝不可能為美色所惑,當年之事必定另有緣由。”
就是兩個當事人,白帝已經化為塵埃,經闕倒是還活著,但當年之事後便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對當年之事閉口不言真相究竟如何。
羽王估摸著,寧願背負這種色/誘敵國君王的名聲也不開口解釋什麽,隻怕經闕當年與白帝做的交易內容比色/誘更驚人。
經桓一點都沒被安慰到。
他也追問過經闕當年究竟說服白帝不屠城的,但經闕隻是表示,等我死的時候會告訴你真相的,不過為父還是希望那個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不需要你代替我。
也是那個時候他確定了一件事。
經闕真的與白帝有什麽很嚴重的交易,嚴重到可能損害羽族利益的交易。
經桓很難評論經闕的對錯。
不管經闕許諾了什麽,都成功讓白帝不屠城,若非如此,羽族也不會在東遷後飛快重建家園,建立起第二王朝,概因當年雲夢城破時保存了元氣。
犧牲長遠的未來換取現在的苟活很短視,可若眼前都過不去,又何來的長遠未來?
美酒飲盡時羽王問經桓要不要把兒子找回來?終究是經桓唯一的兒子,就這麽在人族浪蕩著也不是個事。
經桓不以為意:“我也沒指望他繼承家業,他愛怎麽著便怎麽著吧。”
雖然他的家族是名門,雖然他有著很龐大的家業需要人繼承,雖然他隻有一個親生子,但又不是別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們也都有孩子,到時隨便挑個當繼承人即可。
羽王聞言問:“他恨你?”
經桓搖頭。“他不恨我,他隻是覺得我和他母親都不可理喻。”
羽王聞言深有同感,經桓夫妻倆可不都是不可理喻的奇葩嗎?
經桓繼續道:“不過他終究是我兒子,當父親的,總要多讓著些,他不想繼承我的一切,想尋找一條新的道路,我也隻能由著他。”
即便在外頭磕得頭破血流,自己都是兒子回頭便看得見的避風港。
羽王笑。“你這也太縱著他了。”
經桓道:“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莫說我,便是你不也如此?”
羽王搖頭。“我們不一樣。”
經桓的愛是純粹的,而他對孩子們的愛,除了朔,他對每個孩子都是帶著利益的,即便是朔,也是因為政治利益而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