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辛箏
盡管辛箏尋了些野生草藥給受傷的質子們用了,但受傷最重的那個質子傷口發炎了。
傷口發炎在這年頭等於死亡,也在最為常見的死亡方式之一,手上不小心弄了個小傷口甚至拔牙都能死,後者的死亡率尤為高,值得一提的是帝國曆史上有八個王死於拔牙。
在奴隸軍的時候君離倒是發現了,奴隸軍有一種奇怪的藥膏似乎能治發炎,十個至少能活四個,但那是很珍貴的藥,都是專人收著的,他們沒有。便是回去尋奴隸軍,奴隸軍也不可能給一個質子用。
辛箏讓質子趁著神智還清醒趕緊寫封遺書。
質子:“.……我不想死,我才十三歲,我想活下去……”
辛箏道:“我認識一個很聰明很厲害的天才,不管學什麽都學得特別快,她死的時候跟我說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但她還是死了,死時,六歲,人的壽命不由自己控製的。”
這世道,十三歲死已經算長壽了,大部分人族連十三歲的年紀都活不到。
質子怒:“有你這麽安慰人的?”
辛箏挑眉。“誰告訴你我在安慰你?你對死亡的不甘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有感而發罷了。”
質子道:“我想回叛賊那。”
他看到過的,叛賊有治炎症的藥。
辛箏很想說你要真回去了,奴隸軍隻會殺了你。
質子自己也清楚,但對生存的渴望已經衝淡了他的理智,這要求毫無懸念的被辛箏拒絕了,她和盜趾現在有了些許默契,盜趾不一定會殺她,但肯定不會放過別的人,至於治炎症的藥這種奴隸軍自己都不夠的東西,更不可能。
慘遭拒絕後質子下意識的用最惡毒的詞匯咒罵辛箏,看著辛箏的眼神之怨毒讓在場除了君離和被罵的當事人直覺不寒而栗。
君離看不到卻聽得到,聽得頗為不忍,有對質子也有對辛箏。
“他隻是太渴望活下去而變得.……”君離也不知該如何說,隻能用眼神示意這並非質子的本意,理智狀態時質子絕不會如此。
辛箏擺了擺手。“比這更惡毒的詛咒和眼神我都經曆過,他這點內容,不痛不癢。”
君離聞言愣了下,質子的詛咒已是他生平所見最惡毒的話了,比這更惡毒的,辛子你以前的生活是否太過精彩?
質子在對辛箏的怨恨中結束了生命,在傷口炎症越來越嚴重,他的神智意識完全不清楚時辛箏一劍結束了他的生命。
君離都讓驚呆了。“你在做什麽?”
辛箏隨口回道:“反正都沒救了,既如此,讓他少受點罪。”
這理由真是無懈可擊,君離一時沒法反駁,質子的確不想死,但炎症越來越嚴重的結果便是他已經沒法跟上隊伍了,以至於君離不得不將馬讓給了他,但當他的神智意識徹底不清楚時,有馬也沒用了。
宋初兔死狐悲的看著質子的屍體。“既如此,你何不在一開始就殺了他?”
炎症發作後神智意識還清楚時就沒有覺得舒服的時候。
辛箏道:“萬一他還有救呢。”
宋初茫然的看著辛箏,炎症是無藥可救的,至少目前為止隻有奴隸軍那種藥有用,哪來得救?
辛箏道:“青婧告訴我,並非所有炎症都是無藥可救,人體自身是具備毒抗能力的,若是自身毒抗能力足夠強大,炎症初期傷口便有可能自愈。”
雖然那隻是青婧隨口一提,但以辛箏對青婧的了解,這隨口一提時的語氣太篤定了,再加上青婧完全不拿人命當人命的心性.……毫無疑問,青婧這一結論必定建立在無數倒黴蛋素材的悲劇基礎上,殘忍的同時也證明了結論的分量。
眾人頓時了解了辛箏的思路。
炎症初期不一定會死,所以不殺,但後期是肯定沒救了,殺了少受點罪。
這思維邏輯相當之彪悍,彪悍得簡直冷酷。
辛子你的三觀是毒蛇教的吧?
……
青水發源於瀾州群山,綿延千裏,衝刷出肥沃的青水平原,這也使得青水中下遊的聚居地是兗州最密集的——土地肥沃的同時還是兗州最早被人族開發的地方,黃帝時橫掃九州,擊敗羽族的前沿基地加糧倉便是青水。
在青水流域尋找借宿的村社無疑比在別的地方容易得多,運氣好的話,十天至少有那麽一回可以睡床。
和村人打交道這種事由君離負責。
人族方言種類太豐富了,哪怕是語言天賦極為出色的兕子也不可能前腳到一個地方後腳就能自由溝通,但君離能。
做為一個盲人,君離學的語言方麵的技能相當之豐富。
唇語他會,不過得摸著別人的嘴才能知道唇形。
手語他也會,實際上,他人生學會的第二種語言便是手語,第一種是唇語。
他是先天目盲,別的嬰孩可以看著父母說話而跟著學,他看不到,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意識少昊旅跟他說話時是在用嘴巴說話。
後來少昊旅每次說話時都抓著兒子的肉爪摸自己的嘴巴才讓兒子意識到嘴巴不僅僅是用來喝奶的,摸得時間長了他也就懂了不少唇語。
但如何用舌頭發出標準的語言,君離學得相當之緩慢,緩慢得他兩歲了都還不能和別人進行哪怕最簡單的交流。
少昊旅幹脆又教了他手語。
溝通是雙方麵的,至少得讓別人知道你表達的是什麽,而最基礎的手語可以突破語言的限製,隻要不瞎都能看明白。
比起口語,君離的手語學得就相當快了,隻是後來終於掌握了如何用舌頭說出標準的口語便漸漸沒了用武之地。
雅言並不能全世界通行,那是貴族的語言,底層根本不會。
上層和底層說的都不是同一種語言,若是平時,自然不影響什麽,反正貴族哪怕出門在外也是各種東西準備得齊全,根本沒有需要和底層打交道的地方,但辛箏一行人這回是特殊情況,於是乎深刻體驗到了語言不通的痛苦。
辛箏甚至在心裏默默發誓以後一定要讓辛國從貴族到平民統統說同一種語言,不然除非會雙語,不然太不方便了,以前因為自己懂雙語,還沒什麽感覺,但如今.……孤陋寡聞要不得。
君離很快便和丘長談好了借宿的事,用十五枚骨貝做為酬勞換一夜住宿和喂飽坐騎。
因著辛箏一行有十二個人,丘裏也沒誰家能同時容納這麽多客人,因而最後是分在了三家借宿。
辛箏帶著隊伍裏的三個少女住在丘長家,君離和三個人住在丘長的左鄰,另外四個是右鄰,這也是辛箏的意思,住在相鄰的地方。
庶農全家的屋舍麵積加起來都不如少年們在家時的一間臥房,而四個人住一間屋,住在鄉野而可以自己建房的庶農自己都覺得擠,君離四人卻很適應。
現實的毒打是生活最好的先生。
主家在四個人收拾屋子的時候送來了食物,野菜加蘆菔,種類不多,但分量很足。
唯一因看不見而能坐在一邊休息的君離接過了食物,熱的。
山澤之利都是封君的私財,氓庶打柴都隻能在封君開恩允許的柴草山,別的地方,不論是打柴還是狩獵都是在竊取封君的財產,屬於犯罪。
柴草山的位置是固定的,離得近還好,離得遠就很慘了,且柴草山也是有猛獸的,種種原因累加導致燃料不易得,因而氓庶多是生食食物,所幸蘆菔和大部分野菜穀米都是生食也不會中毒的食物,倒也無事,卻殷勤的給他們送來了熱食。
君離心中不由得歎息,活著不好嗎?
心中歎息著,君離麵上卻是頗為感激的對送來食物的農人說著感謝的話語。
農人走後君離隨手將食物擱在了一旁,沒有一個人去碰,隻是看了眼發現是熱食後便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很快將床給整理好了。
床一收拾好後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趟下休息,除了君離,手中握著一枚布幣,便是君離,手中也握著銅劍。
雞鳴時分是人族睡得最熟的時候,君離四人卻不約而同的睜開了眼。
門被推開,有兩名十歲左右的枯瘦少女赤/裸著身子走了進來,一臉怯懦的向床上走來。
君離因為看不見而睡在了裏側,雖看不到,卻也能聽到腳步聲,心中已經沒有任何情緒了。
少女走到床邊的時候睡在外側的兩個少年不約而同的將布幣刺入了少女的脖頸,鮮血濺了一身。
兩個少女並未死。
人族的布幣是銅鑄的,分量足,個頭也很可觀,從兩寸到一尺的應有盡有,開了鋒完全能當匕用。
隻是,鑄造布幣的金屬配比度和鑄造兵刃的終究有區別,哪怕磨得開了鋒也終究不能和真正的兵刃比。
兩名少年毫無憐憫之心的補了一記。
“君離正門,我們側翼。”
君離沉默的拿著銅劍出門,身後三個同伴手腳靈活的爬上屋頂,弄破茅草屋頂鑽了出去,而門外,有很多的呼吸聲,哪怕看不見他也能想像一群農人,從老人到小孩都有,手裏拿著農具要殺自己。
君離沉默的向前邁步,一步殺一人。
如果有人跟一年前的君離說他以後能一步殺一人,君離肯定當他放屁,但如今,一步殺一人已然輕車熟路。
辛箏所謂的教他習武隻是教了他一套類似鍛煉身體的健身操的東西,一共二十四個動作,每一個動作都在挑戰人體極限,若非他年紀還小,骨骼沒有成年人那麽堅硬根本做不來,饒是骨骼受得住,那痛感.……女人分娩的痛估計也就這樣了。
連山果當年生他的時候據說疼得死去活來,生完第一句話不是問孩子怎樣而是說自己這輩子死也不會再生孩子了,目前為止她還沒違背當年的話,雖然有過不少的情人,但長子都十二歲了她也沒再生一個。
這也讓君離一直覺得,人世間最大的痛大抵就是女人分娩之痛了,君不見連山果都痛出心理陰影了。
辛箏聽完君離的心得後表示,分娩之痛不是最痛的,若分娩之痛是一,那練這套鍛體操的痛便是二。
君離問:“這是什麽武學?”
辛箏摸著下頜道:“嚴格來說,這不是武學,是什麽我也不知。”
你不知你還教我?
“青婧說生靈的潛力是無限的,不論是武學還是秘術都是挖掘人體潛能的一種手段,但效率都太低了,她和她的師妹合力另辟蹊蹺,這套鍛體操便是另辟蹊蹺的產物。”頓了頓,辛箏補了句。“半成品。”
君離:“.……那你還學?”
“雖然青婧是拿我做實驗收集數據,但我的身體的確更加健康了。”辛箏道。
君離覺得鍛體操很不靠譜,副作用也太大,分娩之痛的兩倍,但還是一直咬牙練著。
他不想一直被人保護,辛箏也不是一個會一直保護別人的人。
練了半年,君離的身體強健了不少,但他也不確定這是鍛體操帶來的還是這兩個月一路磨礪帶來的,不管是誰每天徒步走好三四個時辰,隔三差五的打群架,身體素質不可能不提升。
他和隊伍裏別的人切磋過,但能夠重新吃飽,並且很快在旅途的磨礪中恢複了過去實力的每個人都能輕鬆將他揍趴下。
能夠一步殺一人也不過是因為殺的是一年到頭就沒幾回吃飽的時候,身體嚴重營養不良的農人,若是換做同伴那種自幼習武的,必定一步就被揍趴下。
雖是殺戮弱小,君離卻發現,和第一次被辛箏逼著殺人時比,自己如今的心態堪稱無波無瀾。
“記住,所有想殺你的人都是敵人,哪怕是個嬰孩你也不能手軟,對敵人的仁慈是對自己的腦殘和對同伴的殘忍。”
“嬰孩根本想殺誰,它們根本沒有思考能力。”
“隻要有利益衝突,等以後有了思考能力自然就會要殺你了。”
“你被害妄想症太嚴重了。”
“你簡直是一隻家養的兔子。”
唇槍舌戰許久後君離終不得不接受辛箏的部分邏輯,殺嬰孩是無論如何都幹不來的,但對方都想殺自己的,再弱小也不能手軟。
手軟就得死了,縱然辛箏就在旁邊看著,但以辛箏的心性,肯定束手旁觀看著自己被殺。
隊伍裏少的兩名成員,一名死於與農家女子歡好時,一名是不忍下手結果被殺,後者死的時候辛箏就在旁邊。
君離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三名同伴很快從柵欄外跳了進來,堵死了院中眾人的後路,四個人完成了對十幾個人的包圍。
久經訓練對毫無習武根基加營養不良,結果可想而知。
戰鬥結束得很快,四個人立刻向村長家衝去,這裏的戰鬥結束得更快,辛箏都已經在廚房裏翻找食物了,見他們四個來了便道:“我沒事,趕緊去屠村,打不過就喊救命。”
這個丘的人口並不多,也就兩百多口人,但十一個人殺完的時候辛箏一頓豐盛的飯食都做好了。
有雞有鴨還有一隻羊,剛剛高強度運動過的眾人紛紛歡呼著在旁邊放著的熱水淨了手,席地而坐開吃。
君離一點胃口都沒有,卻不得不逼自己吃,明天還要趕路,不吃飽便沒有體力趕路。
君離吃了幾口後終於忍不住問:“為何我們經過的每個村社都想打劫我們?”
宋初道:“刁民品性低劣,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君離不以為然。“人生下來便是一張素絹,什麽都沒有,包括品性。”
辛箏將嘴裏的肉咽下,道:“與品性無關。”
君離問:“那是為何?”
辛箏反問:“吃不飽,殺人劫財可以吃頓飽飯,為何不幹?”
君離沉默了很久,又問:“每個村社都如此?”
辛箏道:“除了部分有姓氏的庶人,天下氓庶皆如此。”
君離道:“為何?”
辛箏沒聽懂。“什麽為何?”
“為何世人會吃不飽?”
辛箏聞言道:“世人皆是吃得飽穿得暖的。”
君離用自己看不見的眼睛望向外頭,這些人哪裏吃飽穿暖了。
辛箏淡漠的道:“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一個概念,士以下,非人。”
奴隸非人,這是寫在帝國刑律裏的。
士以下,非人。這是普世公認的不成文價值觀,君離縱是不認可,想辯也無從辯起,因為世人認可的觀念和他的看法是背道而馳的。
君離換了個話題。“好吧,那為何他們吃不飽穿不暖?”
辛箏無言,少年你可真是執著。“這個問題得看立場,你若是站在氓庶的立場,那盜趾軍那套邏輯就是答案,若你站在貴族的立場,氓庶是牛羊,牛羊存在的最大意義是為主人創造財富,至於吃飽穿暖,死不了就行,畜生哪來那麽多要求?”
君離道:“你的語氣讓我想揍你。”
辛箏更加殘酷的揭露現實。“你打不過我。”
君離覺得自己哪天被氣死了肯定是辛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