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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連山果

  “你把我的骨頭接歪了。”


  連山果對為自己接骨接得都快哭出來的少年說,心情很是複雜,明明疼得齜牙咧嘴的是我,為什麽先哭出來的是你?


  在人族,要找醫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概因醫療資源分布太懸殊。


  貴族家裏自己養著家醫,隨時準備為主人服務。


  氓庶想求醫,有關係的話就去尋貴族,沒關係的話就等神廟每月的義診,不過義診也是有數的,不是每回都能排到,因而更多的還是求助於在連山果看來完全是庸醫的騙子。


  真騙子,巫醫就算治不好也不會治死人,但庸醫騙子,本來不一定死的也能給你治死了。


  若非這年頭世人對醫者的要求不高,那些庸醫騙子早被打死了。


  連山果自己也懂醫,連山氏的素質教育裏便有醫術,遺憾的是骨折並非自己能處理的傷勢,必須找個人幫忙——連山氏沒教過她怎麽在一隻手骨折的情況下用另一隻手給自己接骨。


  連山果拒絕找庸醫,而找貴族養的家醫……鞏邑的貴族被屠殺殆盡,那些家醫因著是技術人才加之本身也是奴隸倒是逃過了一劫,但全都被奴隸軍給掠走了。


  連山果最終隻能去神廟。


  鞏邑也有神廟,神廟隸屬於巫宗,不是貴族,卻也是特權勢力。


  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不隻人王,還有巫女,巫宗便是屬於巫女的統治機構。


  做為巫宗這個統治機構中的第三極存在,連山果有權力征用神廟的所有資源。


  遺憾的是,神廟和貴族一樣,都是奴隸軍打擊報複的對像。


  慶幸的是,神權走的路子和王權貴族不同,影響力也更大一些,因而奴隸軍沒一網打盡,還留了幾隻小魚小蝦,至於大的……全殺了。


  連山果並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倒不是因為自己是祭巫,是巫宗的第三極存在,而那些人是雜魚。


  四千多年前炎帝晚年好聽點是精神狀態不太穩定,難聽點就是半瘋。


  這位締造了帝國的人王在發現自己的狀態越來越不對後果斷來了一出禪讓,更加讓人刮目的是她禪讓的對像不是一個,是兩個。


  這位集神權與王權於一體的帝王將神權交給了第一任巫女雲桑,將王權交給了青帝,理由是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朽,所以兩權分立,相互製衡,一個出了問題,另一個還可以彌補。


  曆史證明這套乍看很奇葩的兩權分立製度在之後的幾千年裏一次次的保住了人族。


  隻是,炎帝大概也沒想到,有朝一日,兩個權力機構會都腐朽。


  雖然掩飾的很好,但連山果還是看出來了,這座神廟的油水豐得不可思議,而一偏遠地方的神廟都如此……連山果沒法想像別的地方是什麽模樣。


  對於一株大樹而言,果子壞了,葉子凋零了,樹幹被蟲蛀了,都還不是特別嚴重,隻要知道問題在哪就能治好,可當最底下的根開始出問題.……還真不知道怎麽治。


  奴隸軍從神廟裏搜出的財寶和糧食數量著實震驚了連山果,她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麽多財寶。


  一群蛀蟲,死了就死了,正好省了空氣。


  連山果彼時是如此想的,如果她沒骨折的話大概還會一直保持這種想法。


  當骨折需要尋人幫忙卻找不到人時連山果終於改變了想法,至少遲幾天死呀。


  沒輒,隻能湊合著找了個年紀稍微大點的少年接骨,自己開口指點,少年動手。


  這世上或許有人能靠著別人的口頭指點學會接骨,但絕不包括少年。


  “那怎麽辦?”


  連山果壓製住內心的無奈,溫和的鼓勵道:“沒事,重新接一回便是。”


  事實證明,一回生二回熟,小學徒第二回接得尚可,總算沒讓連山果於一而再後再體驗一下再而三。


  骨折問題解決了,但還有別的問題待解決。


  陛下何故造反。


  連山果隻要想想彼時常儀聽到這句話的眼神便甚為一言難盡。


  這幾個字自己是怎麽組合起來?


  這幾個字組合的內容竟真能在現實中上演,自己今兒也沒飲酒呀。


  還有兒子。


  在她以為自己發現了常儀的真實必死無疑時常儀卻詭異的放過了她,還告訴了他少昊君離已經被扔深山老林,可能喂野獸了,也可能還活著的消息,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有人去找少昊君離了。


  連山果陷入了選擇性障礙中。


  兒子和陛下,先處理哪個?

  連山果的選擇性障礙並未維持太久,很快便有了選擇。


  常儀在奴隸軍並非一兩日而是三四年,想解決顯然也不是一兩日的事。


  常儀並未愚昧,做為一個自小接受精英教育,學習如何治人而非治於人的人,常儀不僅有思想,思想還很別具一格,別具一格得若非另一個選擇太恐怖,逼得世人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輕,她早被殺了。


  言歸正傳,對於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想要說服她回頭是岸……必須下狠力,而常儀,看似隻有天生神力這一先天自保能力,但真逼到絕境,千軍萬馬都能反殺給你看。


  連山果選擇通過神裔氏族在各地的情報聯絡點給巫彭送了信。


  這種為難還要命的事情還是殿主您老上吧。


  寫完了信常儀便放下了心事般的專心去找兒子了。


  神裔氏族的族史比人族的曆史還長,自是有一些古老秘法的,比如確認一個人是死還是活。


  神裔氏族種植了一些特殊的樹木,名曰生死樹,利用生死樹可以製成人像,再加上當事人的臍帶血,輔以秘法,可以木像判斷對應之人是死是活,若是死了,木像也會自動損毀。


  此秘法別的人能否嚐試連山果不得而知,但神裔氏族的樹木隻能自己用,外人用不了。


  那些樹根本就是血樹,用神裔氏族成員的血灌溉成材,每個成員年滿十四歲每年都要被取一回血,直到成年以後變成隻要在族地,那麽就每年取一回血,如果不在,那就算了,氏族也不可能為了一碗血滿天下找人。


  隻要是提供了血的,長大後都能得到一塊木料。


  連山果和少昊旅離婚離得一言難盡,不僅沒搶到撫養權,連探視權都被剝奪了,幹脆用兒子的臍帶血做了生死像,判斷兒子有沒有出事,如果有事她就去沃西弄死少昊旅全家。


  神裔氏族的人別的不好說,但時間和耐心卻是絕對不缺的,少昊旅再厲害,他死以後他的子嗣能是連山果對手就算他的兒女能扛住連山果,他的孫輩呢?

  連山果隻要贏一次就能讓少昊旅全家死光,而少昊旅未來的十代子孫隻要輸一次就得全家死光。


  這是極為赤/裸的威脅。


  不知該佩服還是無奈的是,這世上總有些人抓重點抓得別具一格。


  比如少昊旅,連山果當年委婉表示這個意思時,少昊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第一反應是前妻你高壽。


  檢查了生死像確定兒子還活著,接下來就是怎麽找了。


  少昊君離是要去帝都為質的,雖然不想承認,但連山果也沒法否認,自己生了個傻子。


  那個傻子隻要沒死,就肯定會去帝都做好這個結盟的象征物。


  少昊旅也沒教你為氏族犧牲自己呀。


  連山果頗為不解。


  誠然,氏族會給每個子弟灌輸氏族的利益至高無上,為了氏族犧牲所有是榮耀的觀念,但裏頭不包括少昊君離。


  少昊旅從來都沒指望過這個目盲的小兒子能為氏族做點什麽,過好自己的日子,平平安安過完這輩子大概就是少昊旅對兒子最大的期待了,因而親手撫養兒子的八年裏他隻教了兒子如何生存,哪怕日後沒了他的庇護,小兒子也不會離了人照顧就活不下去。


  少昊旅將一個正常發展應該從生下來就應該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生都應該有人照顧的貴族公子給活活教成了一個獨居生活都能將自己給照顧得好好的奇葩公子。


  事實證明他的苦心也沒白費,少昊君離在他過著死後便在夷城選了個地方獨自生活,不要任何奴仆照顧,蒔花種草,看書講學,燒菜做飯,過得悠閑自在,若非這回的事,少昊君離應該還在過著近乎隱士高人的生活。


  沒有接受過類似的教育,卻比被打小接受忠誠教育的氏族子弟還樂於奉獻,連山果也是頗為服氣。


  兒子,你就是欠抽。


  連山果一邊踅摸著回頭抽幾頓一邊踅摸著兒子會怎麽選擇路線。


  要從昆陰平原一帶去帝都,就兩條路,最近的便是向西前往瀾水,乘船逆流至瀾水上遊,再繼續向西至虎跳峽,穿過虎跳峽便是漓水,沿著漓水而下,不過半日便至湟水,帝都蒲阪位於湟水。


  在身上有足夠的錢和保護的情況下,不會超過一個月。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自昆陰平原往東至鳴原高地,再從鳴原至青水,乘船逆流而上至瀾州,經瀾北平原向西至漓水,逆流而上,同樣能到帝都,不過這條路,至少走半年。


  不嫌麻煩的還可以不走瀾北平原的陸路,而是自瀟水乘船順流至南溟,再從南溟至漓水入海口,逆流而上同樣能到帝都,不過走這條路所需的時間都足夠少昊部打完外戰後打來內部戰爭決定誰去帝都了,君離肯定不會走這條路。


  第二條路,連山果覺得也不可能,半年時間自然是耗得起的,但路線和奴隸軍如今的路線重了,危險性太高。


  權衡利弊,第一條路線是最合適的,又快又安全——相對安全。


  連山果騎著龍驤馬按著第一條路線出發了,覺得這條路應該能和兒子匯合。


  兒子,自然是沒見到的,陛下何故造反倒是隱隱有了點理解。


  奴隸軍打不下帝都戰略轉移時走的便是這條路,而奴隸軍過境,禍害自然不小,這一路上的分封貴族和奴隸主十之七八被屠,還是滅門絕戶的那種屠。


  貴族縱然腐朽,但腐朽的秩序也是秩序,在徹底崩潰前還是能維持表麵太平的。


  奴隸軍還在時,貴族被屠殺殆盡的隱患並未爆發出來,因為奴隸軍替代貴族維護了秩序,但當奴隸軍離開……得感激這年頭民眾愚昧怯弱,習慣了一生的活動範圍都在方圓二十裏,不然第一時間就得出大亂子。


  饒是如此,在奴隸軍離開後,鄉野還好,但那些城邑卻是亂了起來。


  真正大亂起來是在之後,但隱患卻是一開始就埋下了。


  平亂的軍隊經過時自然順手將亂起來的城邑給收拾了,但軍隊是要吃飯的,正常情況下,糧草自然是找路過的城邑要,但問題也就在這。


  奴隸軍走之前將所有糧倉都打開,糧草一半帶走,一半散給了城邑和鄉野所有的氓庶,讓後者奢侈的吃上了飽飯。


  平亂的軍隊麵對一個選擇。


  要麽從氓庶手中將糧草搶回來,要麽讓帝都運輸糧草。


  戰爭中素來有食敵一鍾粟勝吾二十鍾的說法,說的便是後方運糧的損耗和艱難,帝都才經過小一年的圍城,期間城中都易子而食了,自然不可能提供糧草。


  氓庶手中的糧食雖是他們自己耕作收獲的,但並不屬於他們,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自然要交出來。


  軍隊搶得理直氣壯。


  氓庶憤怒得同樣理直氣壯,老子這輩子就這段時間體驗到了吃飽的感覺,你們卻要搶老子的糧食,去死。


  連山果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這條路線上儼然遍地烽火。


  氓庶很弱,自幼脫產習武的精銳士能一個打一百個,但氓庶也很強大,他們人太多了,當他們合起來的時候也能給軍隊造成很大的影響。


  最重要的是這些氓庶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奴隸軍將糧食散給他們的同時也很是花心思的讓他們明白了一件事:這些糧食全都是他們自己種出來的,不是貴族種的。


  糧食是氓庶種的,但土地是貴族的,所以種出來的是糧食是貴族的。


  道理誰都懂,但懂和高興接受是兩回事,至少饑餓的人很難高興接受。


  以前為了生存,根本沒有思考的精力,壓根想不到這些,但不思考這個問題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奴隸軍提醒了他們,並贈予糧食減輕了一段時間的生活壓力讓他們能夠短時間有了思考這個問題的精力。


  民不能思考,民若思考,王朝必將不穩,唯萬民愚昧,方得海晏河清。


  民心已壞,無藥可救。


  為了保證這條路線乃至整個帝國的穩定,帝都方麵最終做出了屠城的決策,所有被奴隸軍汙染過的地方,統統屠滅。


  氓庶打不過難道不會跑嗎?

  自然是會的,因而自虎跳峽以西至昆陰平原全都亂套了,流民遍地,叛亂四起。


  流民缺乏食物,劫掠與食人屬於正常。


  連山果從鞏邑跑到虎跳峽費時二十天,共殺五百七十一人。


  連山果每天都要反複取出生死像檢查。


  這條路自己都走得這麽凶殘,自己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兒子要如何生存?


  尋求官方幫助?


  曾經的連山果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如今……兒子若如此做了,這木像不該安然無恙。


  奴隸軍是被追殺的,再加上散糧的關係,沒有太多時間趕盡殺絕,因而經過時隻是殺了大部分貴族,很多財富都沒來得及搜刮幹淨,但奴隸軍來不及搜刮幹淨不打緊,自有官方軍隊來收尾,保證幹幹淨淨不留一枚骨貝。


  這麽幹不怕被帝都知道?


  為什麽要怕?這都是奴隸軍幹的,他們不過是來遲了一步,怎能怪責於他們?

  帝都是傻子嗎?


  這個得看打點帝都的財寶夠不夠,夠的話自然大智若愚。


  戰爭時就沒有不搶掠財寶的軍隊,將領靠什麽激發軍隊的士氣?讓軍隊拚命?靠的可不是個人魅力或是高大上的口號,而是城破時默許的燒殺劫掠。


  沒有利益,傻子才跟你南征北戰。


  即便是曆史上那寥寥可數的幾支不劫掠的軍隊,也不是真的高尚,而是由更大的利益。


  典型例子還是白帝,白帝的軍隊就不劫掠,但那不是白帝多有人格魅力,而是她夠凶殘,殺人殺得是個人都慫,同時大把的賞賜,將戰後燒殺劫掠能得的那點收益給對比成了蠅頭小利。


  一手大棒一手蘿卜,自然軍紀嚴明。


  但那沒法推廣,沒錢。


  效仿白帝?


  敲詐勒索帝國貴族,豐了庫藏的同時搞得仇家遍天下.……這太考驗生存能力。就算個人可能不怕死,那也還有氏族呢。


  連山果對這些規則是知道的,也能接受,世道如此,不這麽搞的都死了。


  隻是,連山果萬萬沒想到還能突破下限。


  一路走來遇到的流民少有不食人的,雖有些奇怪這些流民哪來的這麽多人做糧食,卻也沒深思,直到連山果遇到一個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老頭。


  老頭因為太久沒吃東西,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沒得救了,見連山果雖形容狼狽,但精氣神和談吐都非常人,不太像需要食人求生的人,因而求連山果能否在他死後將他的屍體焚了。


  放把火而已,連山果同意了,同時奇怪老頭的家人都去哪了。


  老頭的口齒很清晰,不像是底層氓庶,推測應是一個有姓氏的庶人。


  許是要死了,也可能是有求於人,老頭艱難的打起精神告訴了連山果怎麽回事。


  他的家人都被擄走了,這會兒應該已經被賣給作亂的流民吃掉了。


  連山果驚呆了。“賣給誰?”


  “賣給流民啊,流民缺乏食物,卻有很多搶來的財寶,一口吃的可以用任何財寶換。”


  連山果冷笑。“誰這麽會找發掘商機?”


  老頭說。“帝國的軍隊都這麽幹。”


  反正他這些日子是沒見有哪支軍隊不趁這個機會發財的。


  連山果默了。


  陛下何故造反。


  她若是常儀,她也想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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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軍擄掠百姓賣給流民當糧食發財不是作者自己想的,是作者從秦婦吟裏抄的,是真正發生過的曆史事件,杜甫的《秦婦吟》裏有寫的。


  整篇秦婦吟讀完我就一感覺仨字:黑吃黑。


  明明是官軍鎮壓叛亂,我卻如同看到兩股賊在火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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