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名伶
浪潮湧動,拍打著岸邊的砂岩。
住在漁村中的人,都對大海心存敬畏,也知海的深處多少兇險。這一日,男人們又開始繁忙起來,天還沒亮,就駕船出海。
李菊荷身為女子,按規矩不可上船,所以只能在海邊的淺灘處趁著落潮時分趕海。她正是以此為生的。
海是可怕的,卻也是大方的,那滿灘的貝類足以令她維持今日的生計,這些貝不僅好吃,死貝的貝殼還能做裝飾品,最受城裡人的喜愛。她挎著籃子在灘涂仔細檢視,不知不覺走得比平日遠了些。
除了食物以外,大海還會額外送些別的東西到岸上,有時候是不知所謂的怪異物什,村裡人說那些是前朝的遺留物;也有的時候,會是一些有用的東西。
而這一回,李菊荷發現了一塊冰。
不知飄了多久,又是怎麼飄到這裡來,她從沒見過這麼大的一塊冰,透過冰層,還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
李菊荷只是個漁家女,不知道這意味什麼,她伸手向冰敲了敲。
而那冰里的人,回應一般,微微睜開了他的眼睛。
……
曲紅在木瀆待了一個月左右,終於打算離開了。不過他在臨離開之前,唱了最後一場,以彌補上回他從台上掉下沒有唱完的遺憾。一時間城內萬人空巷,齊齊擠到了羨園。那些擠不進去的,哪怕是趴在牆上也一定要一飽耳福。
小鳳就不同了,她一早定了最前排的座,和縣衙一干人統統坐到人群之前。
路少琛一邊偷笑,一邊又有點不好意思:「多謝你請我們縣衙所有人來聽曲,但是,這樣會不會太招搖,怎麼感覺是縣衙假公濟私……」
「別扯了,什麼縣衙假公濟私,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罷了!」小鳳向他擺擺手,「是我和曲大官人要的位子,還不用花錢,你們就安心地聽好了唄!」
路少琛向她擠眉弄眼:「啊?你跟他相處那麼幾天,怎麼這麼要好了?」
「這嘛,儘管他的曲迷讓我十分討厭,但曲大官人本人其實還蠻好的,他誇讚我唱歌唱得好聽,還送我一本曲譜。」
「哦——」路少琛磕了口瓜子,「小姑娘還是小姑娘,這麼點小恩小惠就被收買了,切。」
然而那小姑娘自顧自地四下張望:「喂,你叫了燕大哥嗎?他怎麼還沒來?」
路少琛道:「祁雲啊,我叫啦,但是他不一定會來的。」
「為什麼啊?」
「因為他其實很怕聽戲聽曲什麼的。」
「怕聽戲聽曲?為什麼?」小鳳湊到路少琛跟前,「他五音不全啊?」
路少琛這時卻為難起來:「不是……這個很難說,涉及別人私隱,最好是他自己告訴你……哎,你看他居然來了!真是難得啊……」
他岔開話題,果然,燕祁雲擠過人群,和小鳳點點頭,便拘謹地坐到留給他的一張座位上。
這座位就在小鳳的位置旁,當然,這不是小鳳的意思,荀大人一來到戲台便帶了縣衙里所有弟兄坐得遠遠的。
鑼聲敲響,曲大官人正好開唱。他著女旦裝扮,但又非戲裝那般濃妝艷抹,只是稍作修飾,便是一張徹徹底底的女相。
這時,一曲二胡拉響,曲聲如泣如訴,霎時鎮住台下若干喧嘩。
他唱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前兩句才剛出口,在場之人無不如同為止頓住:那些拾了瓜子的,手懸在半空;嗑著瓜子的,忘記了磕下去的動作;有那婦人捧了心;也有大爺張著嘴一時半會合不攏。
小鳳自己,只覺得頭頂轟然炸開,她從沒聽過這樣的曲調、這樣的歌聲,那是與京城的京戲完全不同的韻味,單單這短短几句詩,卻彷彿訴盡了一個人一生的悲愁。
如洶湧而起的海浪,將澎湃的情緒推入人的心間。
所以,當唱到最後兩句,她不得不為之流下一行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曲唱罷,全場靜悄悄,所有人都忘記了鼓掌喝彩,只待靜了好一陣,曲紅向台下眾人欠身,一個大爺才率先緩過神,引領眾人大聲喝了一聲:「好!」
於是,全場便又掌聲雷動,乘著這功夫,戲台落幕,曲紅回後台準備下一場。
「啊,我哭了,」小鳳抹了下臉頰邊的淚,「真是不可思議,我以前從沒為聽曲子流淚過。」
她回過頭,發現燕祁雲神色黯淡,似被歌聲勾起了一番心事。
「燕大哥?」小鳳試探喚了他一聲。
燕祁雲這才回過神,勉強向她笑笑:「曲大官人唱得真好。」
「你沒事吧?」
「沒事。」
「真的?」小鳳狐疑道,「琛哥說你不喜歡聽戲聽曲,你上次也是這麼和我說。可這是為什麼呢?」
「沒什麼,我……」他的話音堪堪停住,詫異地盯著她的雙眼。
這時,帷幕又被拉起,曲紅這回著文士裝扮,要唱下一場了。燕祁雲不好發出聲響,向她比劃了兩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小鳳疑惑地指指自己。然而樂聲奏響,有風吹來,他一時恍惚。
「臨水縱橫回晚鞚。歸來轉覺情懷動。梅笛煙中聞幾弄。秋陰重。西山雪淡雲凝凍。美酒一杯誰與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
他好似又回到湘西的高山上,一襲紅衣的苗女站在與他咫尺之隔。山風拂動她的裙擺,她的雙唇一張一翕。
……
「雪狼,你有想要探索過人活在世上的意義嗎?」
「那些事太虛無縹緲了,我只想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是當個山匪,還是想做個好人呢?」
「龍梅……」
「你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她止住了他的震驚,「去做你想做的,或者,這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意義吧。」
……
「說!這裡還有多少朝廷的人混進來!再不說,就把你這幾個弟兄處死……還有這個女人!」
……
「雪狼……」
「雪狼!」
……
「燕大哥?」小鳳給了他一巴掌,「燕祁雲!」
於是,女人的呼喚,男人的狂吼——腦海中交織而成的呼嘯就此被這一巴掌打得煙消雲散。
「啊?」他眼前豁然開朗,才發現自己還身處羨園裡,方才不過又是一場夢。
不過小鳳可不知道他心底里的隱痛,她叉著腰怒氣沖沖——反正她常常都是一幅怒氣沖沖的架勢。
「什麼『啊』?散場啦!人都快走光了!」她指著正在清掃滿地瓜子皮的大爺,「我好不容易搞來的前排座位,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歌嘛!」
門口,荀鶯正把縣衙一群躍躍欲試想看熱鬧的男人推出去。
「我……」燕祁雲無從辯解,乾脆就不說了。
但小鳳自顧自地又得意了起來:「唉,算了,你一直都獃獃地盯著我看,把人家看得怪不好意思!嘻嘻!」
「是嗎?」他淡淡道。
「其實倒也不是不行啦!我最了解男人的那點花花肚腸,你肯定是愛上我了,想要追我,但又無從開口,所以……」
他隨即打斷了她的想入非非,淡淡地說:「你要回家嗎?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