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4章 哀
看來是在近期去世的。
“節哀順變。”
鳳殊感到抱歉。
“從前以為她去世以後我會感到輕鬆，”叢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就有了傾訴的**，“當她真的死了，我才知道感覺原來是這樣的——說不出的厭煩，說不出的茫然，還有說不出的無力感。”
鳳殊不知道要說什麽，便安靜地聽著。
“元帥說四表哥和你說起過那件事，他從來都不開口，一直以來都自己默默承受著。你能夠陪伴在他身邊，讓他得到治愈，得以像現在一樣平和，真的很感謝。”
叢欣突然向她鞠了一躬。
鳳殊趕緊閃到了一邊去。
“你別這樣，我什麽都沒有做。君四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好與不好，終歸是他自己雙手造成的。”
叢欣露出了些微詫異的神情來。
“我和他並不像你聽到的那樣，總之，不是一般的夫妻。”
鳳殊也苦惱於要怎麽向外人說明她和君臨的關係，總歸有些場合不說明一下還是比較容易惹人懷疑的，但是一旦去說明，也容易惹來懷疑，總之，說與不說都是麻煩。
“四表哥很在意你。”
叢欣意有所指。
“我知道。我也很在意他啊。”
鳳殊笑了笑，“我們是彼此信任的關係，所以我知道他的事情，他也知道我的事情，大部分夫妻估計不會有我們這麽坦誠，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你和我說的話，隻要你不願意被其他人知道，那就不會從我的嘴裏泄露出去。”
“就算你們不是那種信任關係，我也相信你不是輕率的人。元帥很欣賞你，而且，”叢欣頓了頓，還是道，“他老人家認為你是超隱世家的人，即使不是，也是超隱世家的人的徒弟。”
鳳殊扶額，“看來爺爺他很喜歡你這個唯一的孫女啊。”
叢欣瞳孔微縮，“表嫂，慎言。”
“抱歉。”
鳳殊歉意一笑，“我剛才讓夢夢封鎖了我們四周，外人沒有辦法聽見我們的談話的。”
“我知道，感應到了一股強大的氣息。你沒有別的反應，所以我猜是你的朋友。”叢欣露出了疲憊的表情來，“元帥和我談論過這件事，我已經明確表態，一直到死，我都會姓叢。”
“聖哲也跟我姓，但沒有人會說他不是君家人。”
“如果聖哲像我這樣出生，他未必不會像我一樣選擇遠離。”
叢欣抿唇，良久道，“我和大表哥他們一直都沒有任何想法，所以算是無憂無慮地長大了。可四表哥在年幼的時候就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對於當年的他來說，無異於是晴天霹靂。我一直不清楚為什麽會在一夕之間就被四表哥討厭，一直到成年進入了軍部，我也很想要弄清楚為什麽我會被他那樣憎恨，一直都想要和他重新搞好關係，像小時候那樣，像真正的兄妹一樣相處。”
後來，當真相被揭開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勇氣和他雙眼對視了，因為她能夠從他的眼神裏看到當初那個孩子的痛苦。她沒有辦法去承受那種痛苦，最後唯有遠離他，才能夠讓自己好受一些，唯有遠離君家，才能夠暫時忘卻自己的身世之謎，以普通人的心態去訓練，去戰鬥。
“聖哲也有他自己必須要承擔的的命運，並不是誰都比你幸福。”
鳳殊的話讓叢欣瞳孔微縮，“你和四表哥……”
鳳殊微微一笑，“誰都有內情啊，並不是笑著生活的人，人生裏就真的隻有光明，沒有一絲一毫的黑暗籠罩。你如果願意叫我四嫂，而不是四表嫂，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叢欣知道自己應該忍耐住的，但鳳殊那調皮的神情卻誘|惑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四嫂。”
“我曾經動手去殺過君臨，不止一次。”
仿佛說著與己無關的事情，鳳殊笑容燦爛。
叢欣好半晌才問出了一句為什麽。
“如果你能夠像從前一樣，見到君臨都喊他四哥，而不是四表哥，那我也不介意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可以解答你這個問題。”
叢欣垂下了眼眸。
“你們，真的不是相愛的關係？”
“嗯，不是。”
“那為什麽要和四……”
叢欣抿了抿唇，最後終於改口了，“你為什麽要和四哥結婚？他不會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為妻。”
“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君臨給你的印象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執著於愛的人？”
鳳殊很奇怪叢欣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想法，不答反問。
“他後來厭惡女人，即使是自己的母親，他也總是站的遠遠，不再靠近。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是為了愛，怎麽會和一個女人結婚？”
“你聽過一個蘿卜一個坑的說法嗎？”
叢欣搖了搖頭，“蘿卜是什麽？”
“一種蔬菜。可以切成絲和肉清炒，也可以切塊和肉一起燜，或者煲湯，又或者幹脆曬成蘿卜幹，醃蘿卜之類。”
一想到大師兄做的各種關於蘿卜的美食，鳳殊就舌苔生津，“反正就是一種塊莖狀的蔬菜就是了。從前的人用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比喻來說明人都有自身的位置，沒有多餘，各盡其責，各司其職，才是踏實的表現。”
叢欣聽的很認真，見她停了下來，還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是我從夢夢那裏聽來的。它呢，又是從久遠的人身上聽來的，反正就是非常古老的說法吧。後來有人演繹成了不同的意思，變成了取笑男女之間也應當一男正好配一女，姻緣都是天注定的這種意思。”
鳳殊摸了摸鼻梁，“我當時曾經反駁它，說這不對吧？
蘿卜未必願意去填坑，它也許更樂意被曬成蘿卜幹，或者醃蘿卜，或者直接做菜。就算要填坑，也許它希望可以多填幾個坑，而不是老死在一個坑裏頭。
而坑呢，也未必所有的坑都願意被蘿卜填，也許有些坑喜歡菠蘿蘋果梨，喜歡西瓜草莓荔枝，喜歡花草樹木，喜歡風雨雷電，或者根本不願意被填坑，就喜歡空著，安安靜靜地做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坑，直到最後被土埋了，被消滅了為止。”
叢欣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不太明白她說這些話和之前的話題有什麽關係。
“可能選的例子不太合適，”鳳殊撓了撓頭，“隻是想要告訴你，一件事會有多種多樣的解釋，一個人同樣如此，會有許多不同的一麵。
哪怕是朝夕相處的人，也未必就會被展示那所有的不同的地方。君臨他現在和從前不同，從前和你所看到的不同。不管是現在還是從前，他都並不是隻有你所看到的那一麵，或者幾麵，他的承受能力，遠比你所認為的要強。
你對他感到抱歉，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畢竟孩子並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如果非要抱歉，也應該長輩們對你感到抱歉。
爺爺既然向你提出過希望你回家的事情，說明他已經做好了各方麵的準備。你對於他來說，是珍貴的存在，較之於世家所珍重的名聲，你才是他的選擇。”
叢欣完全愣住了。
是這樣……嗎？
她從來不允許自己去深究君庭那番話背後的意義，一來是她本來就不是深思熟慮的人，二來是因為她當真希望可以遠離君家，盡己所能地去過自己的生活，與母親有關的一切她都想要拋諸腦後，不看不聽不想不接觸。
“難道爺爺對於你來說不是爺爺嗎？我和爺爺相處的時間很短，完全不像你，從小就在君家長大，我都能夠厚著臉皮承受爺爺的關心，你更應該心安理得地接受他老人家的愛護啊。不提血脈，不提姓氏，單純以人與人的緣分而言，難道你不珍惜這種緣分嗎？”
“如果是四嫂，你會想要這種緣分嗎？”
“如果可以，當然不想要。”
鳳殊的回答出乎她意料。
“四嫂既然也不想要，為什麽還勸我珍惜這種緣分？”
“如果可以選擇，當然不會想要，但這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緣起雖然讓人難堪，但也不單純隻有難堪，還有讓人感恩的部分，正是這一部分，讓人感激非常。如果幸福是光，那麽痛苦同樣也是光，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更享受幸福這種光，就無視了痛苦這種光，不管是哪種光，都是可以讓人成長的，是會給予人力量的。”
鳳殊的話再次讓叢欣愣了愣。
幸福是光，痛苦同樣也是光？
“這是非常老土的說法，是不是？最初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也覺得怪怪的，總覺得像是對小孩的訓話。不過認真去想一想，又會覺得很有道理啊。
大部分的時候，別人的痛苦我們都是無法體會得到的，所以往往表達善意的安慰或者建議或者伸出援手給予實際的幫助，都會被看成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從前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哪怕看著是一個平靜內斂的人，但實際上心裏也有著諸多的不滿。對於祖父，對於父母，對於手足，其實我都很不滿。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受傷，一直無法對種種自以為是的委屈做出新的注解，生活慢慢就變成了一張大網，將我越縛越緊。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新的人，新的事，我不會感到世界其實真的就是退一步便海闊天空。”
鳳殊笑了笑，從前的她，何曾想過自己會到達今天的世界，體驗到遠超於想象力之外的事情？
星球之外還有星球，星域之外還有文明，文明之外還有更為廣闊的界麵。他們身處於宏偉的宇宙之中，渺小的如同大海裏的一滴水，在曆史長河裏甚至都無法成為一朵躍出水麵的浪花，更別提成為驚濤駭浪了。
明白了自身的渺小，就會明白人類的偉大，明白了人類的偉大，才會明白宇宙的瑰麗，明白了宇宙的瑰麗，才會明白命運的無常，明白了命運的無常，也才會明白時間的永恒。
從前，人們總是說，除了生死，別的事都不是大事。如今她卻覺得，生死依舊是人生裏的大事件，卻並不是唯一的大事件。宇宙本身，才是真正的奇跡。時間本身，才是創造宇宙這個真正的奇跡的神。
叢欣無法理解眼前的鳳殊。此時此刻的她，臉上出現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就好像，好像迸發出了由衷的喜悅，對周遭的一切人事，不，一切存在，都心懷喜悅。
“為什麽？”
“嗯？什麽為什麽？”
“你為什麽這麽高興？”
話音剛落叢欣自己也覺得問題奇怪，“不是，我是指，四嫂你看起來好像對一切都很滿意，好像身邊的一切事物都是讓你高興的存在，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能夠接受，不單隻能夠接受，還是欣然地接受，帶著高興的感恩的心情……”
她也說不下去了，還露出一副明顯不知所雲的表情來。
“我給你的感覺原來是這麽高興？”鳳殊好奇的都想要立刻拿鏡子看一看自己的臉。
“是。”叢欣回過神來，“四嫂，問一個冒昧的問題，可以嗎？”
“好，你問。”
“當初父母去世，你也認為是一件好事嗎？從自己親人的死亡裏，你看到了什麽樣的光？”
這個問題的確十分的冒昧，冒昧到了會讓人覺得挑釁甚至是羞辱的程度。
鳳殊並沒有不高興，畢竟，在她的心裏，她的父母還活著，是她早早步入死亡，讓他們白發人送了她這個黑發人。
節哀順變。
也許也有人這麽對他們說起過，不管是語氣悲痛，還是輕描淡寫，最終都會煙消雲散，一如她這個鳳家九姑娘。
“嗯，一開始當然無法接受吧。畢竟是至親，死亡意味著永久的分離。不管怎麽說，生離死別總是讓人痛苦的事情。
可是正是這種痛苦，讓人能夠意識到對方生前也曾經有過閃閃發亮的時候，為自己做過許許多多或大或小的事情。一旦回憶起曾經被自己忽視過的種種細節，就會明白，盡管對方的**已經死亡，某些精神，某些感情，卻依舊在自己的心底長存，直到自己也死亡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