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走火入魔
雲幻八境洞外，月光清輝之下，一身白衣飄渺的泠月，盤膝坐於一株梧桐之上。膝上放著一把琴。
千年桐木與玉石為身，天蠶絲為弦的鳳凰琴，琴上泛著溫柔的白色光芒。纖細柔美如玉琢的手指，在琴弦上是輕輕撩撥。但是卻沒有半點琴聲在空氣裏響起。
在如水般的銀白色月華中，鳳凰琴的音波如水般一圈圈蕩漾開，浸潤在雲幻八境之內。
雪無塵眼前情景再度轉變。
遒勁蟠曲的古鬆，長滿青苔的蓮石，寂靜無聲的竹隱台。瘦小的小女孩攀著竹隱台崖邊的石雕欄杆，遠遠地望著遠處的海麵。
正值日暮，落日將整個海麵染成金紅色，白色的沙灘上，有成群的孩子在追逐嬉戲。趴在欄杆上的小女孩眼中滿是豔羨向往。明明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眼中無時無刻都應該明亮無憂，可是此刻她水潤的大眼睛中，卻儲滿了濃重的哀戚和深深的孤寂。
那種孤獨落寞，實在是太過濃重了，不該是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的。雪無塵看著那瘦小的背影，一直平靜無波的心，終於被那一點點的細紋給劃破。
張口欲喚她，那孩子卻像是聽到了誰的呼喚，轉過身來。隻不過是轉身的瞬間，小女孩臉上的落寞孤寂瞬間消失，臉上取而代之露出的是欣喜和純真笑意。
那孩子一雙好看的眼睛完成月牙，海棠花瓣般美麗柔軟的唇輕啟，用那甜美而又帶著些軟糯的聲音喚了聲：“師傅。”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那份仰慕憧憬，與那個已經逝去的少年是多麽的相似。略帶著些許撒嬌意味的輕喚，發自心底的笑意，全然的信任與依賴……那笑意比夏日的陽光還要明亮耀眼，比瑤池水還要清澈澄然。
美麗可愛的外表，是能一眼就讓人忍不住喜歡上的孩子，而她的性格更是讓人想給她更多寵愛。
溫柔乖順，堅強而又體貼。從來沒有做過一件任性的事情，就是有一點讓她覺會使他為難的，她就絕對不會去做。他覺得，就是她任性一點，他也不會責怪她半點，可是她總是寧願委屈自己，也不願讓他有半分的為難。
她向著他跑過來，卻直直地從他身體穿過去。
他看著那小小的身影跑到梨樹底下，回過頭來對他喊：“師傅，快點。”
他明知道那些都是幻象，卻仍不願閉上眼施咒將其消去。他靜靜地看著那些畫麵，那些真實的一點一滴，就像是又經曆了一個十年一樣。
看著她坐在那秋千上笑得天真無邪，看著她調皮地爬到樹上窩著看書，看著她光著腳丫在水裏與小魚嬉戲，發出一串串笑聲。那笑聲如窗前她用琉璃和貝殼做的風鈴那般清脆悅耳……
他就那麽站著看著她，看著她一點點長大，一點點的長高，從剛到他腰間，到長到她踮著腳尖能夠到他胸前；看著她越發聰慧，從熟讀經史子集，到博覽百家；看著她臉上稚氣漸漸退去，肉肉圓圓的小臉長開，越發動人的美麗。
原來，這些都是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原來她在他不知不覺中便長大了。看著她長大，他反倒是生出些許落寞，還有……隱隱的一絲害怕。
害怕什麽呢？當時他也不是很清楚，或者是他不願意想清楚。可是她卻敏感的察覺到了他的情緒，於是，她在那年開始，身高再沒有長高一分，那有望成為仙界最美的容貌，也再沒了變化，停留在了那略帶著些稚氣的年歲。於是她仍是個孩子，仍是喜歡安靜地跟在他身旁，為他煮茶浣衣的那個孩子。
他以為這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切都會一直一直這麽持續下去。一如這晴雪峰上四季盛放的梨花，一如這山峰上常年繚繞不散的雲霧，一如這矗立了千百年的崇天閣……
直至那晚，所有的事情失控的源頭也許就是那晚。
雪無塵如局外人般，靜靜地看著目光迷離的少女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光著腳踩在冰涼的玉石地磚上，推開了他的房門。看著她目光癡迷地注視著床上看書的男子，看著她帶著些絕望卻又毫不遲疑地上去吻住那人……
他不是沒有發現她看著他時常發呆走神，眼底湧動著異樣的情愫。她一向都不是個會隱藏自己感情的孩子。她卻自以為自己很會偽裝，以為把自己的真實情緒掩飾的很好。其實她的心思太容易讓人看透了。有什麽想法，全都清晰地表現在那雙什麽都能透出來的眼眸裏，那雙眼睛實在太過清澈了。
他告訴自己她隻不過是成長過程中一時的迷惑，隻是因為她接觸的人太少，於是將對他的孺慕與敬愛錯當成了某種情緒。於是他開始可以避開她。也就是因為這刻意的躲避疏離，讓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機。
上一刻純真明媚的笑臉，下一刻卻突然染血。
當她捂著傷口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時，她的目光卻依舊癡迷地追隨著他。當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欺騙，她還是笑著繼續選擇了他。
那時她明明很害怕的吧？為何不跟月魔走？也許那才是對她好……可是即使當時她選擇了跟月魔一起走，他也會阻止。那是他的責任，他不能讓六界蒼生因他的一己之私而陷入險境。
在她選擇了跟他回去時，他既鬆了一口氣，又感覺心上又壓上一塊巨石。
她笑著問他，自己回去了會不會斷手斷腳。她跟他說，師傅，我很怕疼。她明知刑罰不會輕，皮肉之苦是必然的，可她還是義無返顧地跟著他回了歸雲山。
就是躺在那流滿她鮮血的邢台之上，她仍是一心一意地想著他的感受！
雪無塵看著眼前舊日的情景。
那孩子趴在刑台之上，素衣染血，卻依舊對他笑著。真實的場景，真實的感受，讓雪無塵再一次感受到當日的疼痛。
雲幻八境的環境，可以讓人的感受瞬間放大百倍。
雪無塵看著那孩子染血的笑，聽她說“師傅，不疼的……”
那瞬間，他覺得胸口如萬箭穿心般的疼痛。
那染血的笑容，與那晚絕望而又癡迷的笑容交叉重疊。是誰在耳邊輕聲低喃？是誰在心底默默垂淚？是誰在用那麽絕望的聲音向他傾訴？
師傅，我不疼，真的……
師傅，我喜歡你……
我不疼……
真的……
師傅，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喜歡你……
“噗——”
雪無塵一口鮮血吐出，染紅了如雪純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