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身世
高興有多深,悲傷就有多痛。
“十二歲那年,阿爸去世。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全都沒了,就連我阿媽……”
烏祿深吸一口氣,將那些從來不曾對人言的事說了出來。
“根據族規,阿媽要嫁給阿爸的兄弟,我阿媽因為不想如此,就選擇了削發為尼。從此青燈古佛,素食粗衣。”
他的話讓老太太心頭一驚,這樣的規矩她不知道大理存不存在,卻知道金人有這樣的習俗存在。
收繼婚。
女性在丈夫死後嫁給其兄弟的行為。
金人……金先生……
老太太目光驟然緊縮,就在剛才的那一刻,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而金先生恍若未聞,仍在講述:
“我的生活也一落千丈。當年,我阿爸是族中第一勇士,幸而有他的餘威在,別人也不至於苛待於我。為了活命,也為了能夠接回我阿媽,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做好每一件事。”
他一直很努力,努力去做一個苟延殘喘的人。後來,隨著他逐漸長大,他又不得不去做別人的附庸,成為強大卻別無二心的存在。
他以為,示弱便會不被忌憚,便可以活命。可……
“那香囊乃我……堂兄所賜。他說,我遠離故土總有思念家鄉的時候,香囊裏有我們家鄉的泥土和草藥,既可以防蟲又可以思鄉。”
丁一雖沒有直說,以金先生的聰慧已經敏銳覺察出香囊的獨特。
而香囊,的確是獨特的。
為了承下堂兄的情,也為了不被猜忌,他日日佩戴香囊。年複一年,香囊換了無數個,他也真正成長為阿媽所希望看到的第一勇士。
老太太注意到,今日的金先生情緒並未收斂,他的喜怒哀愁盡顯於臉,他不不甘、他的憤怒,還有一絲淡淡的思念……
這樣的金先生沒了往日的從容灑脫,反倒更像是一個人,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真正的人。
“原以為我離開,就能讓他安心。如今看來,是我想錯了。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再也不必受製於良心譴責,不敢與之為敵。”
金先生說到這裏,語氣難得染上了一層慍怒。
自老太太見到他,他就是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似什麽事也無法牽動他的內心。
在生死大事之上,他終於還是動了氣。
金先生接連呼吸了幾下,這才穩定了情緒。待怒氣散去,他才衝老太太拱手,認真解釋:
“老太太放心,此間事了,我自會離去。”
他說這話無疑暴露了自己的用心,什麽叫“此間事了”?
老太太從他的故事中抽回一絲理智,追問:
“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說他是壞人,可他舉止分明卻十分妥帖。但若說他是好人,他帶給老太太的感覺又十分奇怪。
一個武藝高強,還精通化數之人,怎麽想此人也不該簡單。
老太太開誠布公,她對金先生除了忌憚還有許多的讚歎。若能化幹戈為玉帛,老太太樂得如此。
氣氛再度靜謐,金先生的故事令人心疼,可他的目的依舊是老太太關注的焦點。
既然金先生肯說,老太太也直言不諱。
“為化肥、農藥而來。”老太太的直言不諱換取了金先生的坦言相告。
他的確是目的不純,可他並非不懷好意。
“你……”
老太太差一點就問出了出來,你到底是不是金國人。大宋與金國連年戰亂不休,一個金國的探子會來到大宋並不奇怪。老太太吃驚的是,若他是探子,又怎能逃得過趙伯琮的雙眼?
隻是下一刻,金先生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麽似的,主動言說:
“我金家乃是大理皇商,家人以經商擅長。聽聞晉安郡王網羅天下能人異士,我便覺察到此間商機。”
他不是金國人,而是大理皇商。
皇商,顧名思義,乃是跟皇家做生意的商議。
老太太不在意什麽皇商不皇商,她更在意金先生的大理人身份。
呼,隻要不是金國人就好。
“我自幼喪父,家人們不喜我沾染生意上的事,我便另辟蹊徑學會了化學研製。來到這裏,正好得償所願。”
金先生的臉上染上了一層歡愉,他很樂意與老太太分享來到這裏後的點滴。
“其實,我很喜歡這裏的生活。每個人都對我十分尊重,百姓們也不會以有色眼光看待我。大家尊我一聲‘金先生’,這於我生平來說十分不易。”
一個十二歲便嚐盡世間臉色的孩子,在離鄉背井後還能感受到從不曾感受過的尊重,與他而言意義非凡。
他很喜歡這裏的生活,甚至有那麽一度想要就此留下。
可終究……
金先生收起臉色的色彩,目色平平看向老太太。
“未曾想,讓您多有擔憂。”
老太太對他的防備毫不掩飾,自金先生見到老太太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老太太對他的不喜。
道歉,不是真心;留他在村裏,也並非是因為請教;就連送別酒,是一場針對他的鴻門宴。
金先生沒有把話說出,可他眼中淡淡的漣漪卻仿佛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了。
在他的目光之下,老太太慚愧不已。她也不知道金先生有著這樣的身世,她的那些防備全然出自本能。
老太太的愧疚還未抵達,金先生卻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鄭重其事:
“您放心,等我解了毒之後便會離開,絕不會再打擾您分毫。”
他對老太太敬重,凡是老太太不喜,他便不會靠近。
反正,他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一個,走到哪裏都一樣,又何必待在這裏,惹人不快?
金先生的目光明明十分平靜,老太太卻從覺察到了波濤陣陣。
他是真的喜歡大宋,喜歡這裏的人情冷暖。比起那個冰冷的,想要奪他性命的家,這裏還更安全。
忽然之間,老太太自責得不行。
“倒也不必如此……”
她倒也不是非要把人趕走,既然解釋清楚了自己的來曆,老太太對金先生的防備也沒有那麽深。
帶著目的而來,與真心實意而來還是有區別的。若早知道金先生有著這樣的身世,老太太也不會對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