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大江東去（八）
“十五年了，你終於回來了。”
“我雖然已經出世，但終歸為人子，祭拜了母親之後，便想要再過來看看您。”
“你當年離家，想要尋找到的東西找到了嗎？”
如來重新走到父親的身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道：“已經找到了，但是大道終歸縹緲，我以為找到了一樣東西之後，便可以再無迷惘，卻發現，在那迷惘之後，還有許多困惑，所以，我該重新上路了。”
病床之上的老人笑容苦澀，看著這個唯一的兒子，十五年前離家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的兒子，心中沒有怨恨，有的隻有作為父親對於兒子的想念，他抬起手，摸了摸如來的光頭，微笑說道：“頭發怎麽全部剃掉了？”
如來看著父親的眼睛，目光之中悲痛之情難以掩藏，一切世間法物，本為同根同源，他雖然看得透，但卻並不代表能夠看得開，生老病死，他所修行的本就是完全屬於人間的人間大道，因而對於這些，感悟則是更加的深刻，他看著父親，輕聲說道：“六根清淨，煩惱已無，自然斷發，代表重生。”
病床上的老人點了點頭，輕聲問道：“人如果要是死了，那他是徹底在這片天地消失了，還是如別人說的那樣，他們會到達另外一個世界？”
如來雙手和什，臉上笑容更加苦澀，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是在一直尋找。”
病床上的老人歎息了一聲，搖頭笑道：“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的，開始那一天，我注定是看不到了，但或許，我會比你提前知道答案。”
如來眼中刹那之間充盈了許多淚水，不知該如何言語。
病床上的老人卻對此看的很開，伸出幹枯的手掌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水，抬起頭看向屋頂，雙目無神，但卻充滿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孩子，我快要死了，在臨死之前，還能夠再見到你一眼，我已經很開心了，我總在想，這個世上，或許並不隻有這一個世界，而是由很多組成的，又或者說，那樣的世界本是共通的，當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死去之後，他的魂魄便會出現在一個通道的入口，然後開始走進去，當他走到盡頭的時候，或許便是下一次生命的開始，隻是，他在這通道之中行走，走的越遠，便會忘掉越多的東西，直到最後，懵懵懂懂，什麽都記不清了。”
如來坐在病榻之上，聽著老父嘮嘮叨叨的言語，如遭雷擊，卻也有所明悟，他抬起頭，看著父親的眼睛，輕聲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這些的？”
病床之上的老人呼吸漸漸粗重，一口氣調在喉嚨上，再也咽不下去，艱難出聲數道：“就在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在一片大山之中，那裏的山有很多，數都數不過來。”
“後來，我在山中迷了路，再也尋找不到走出去的方向，但是在下一刻，我便看到了一座很高的雕像，那似乎是一座石像，本來我在出現在這許多大山中間的時候，根本就看不見，但是當我迷路的時候，才發現，這石像真的是太大了，大道你站在山中的任何一個方向，隻需要隨意抬個頭，便能夠看見，而那石像，似乎是一個人，和你現在一般，都是剃掉了頭發，大光頭模樣，他一隻手放在小腹之上，另外一隻手做拈花之狀豎於唇下。”
“那石像本來是閉著眼睛的，但是我能夠感覺得到，他雖然是石像，但卻也是活著的，與常人並無異處，似乎是察覺到我迷了路，那石像便抬起手，為我指明了方向，於是我走出了那許多大山，而後來，石像突然開口說話了，所說的東西，便是我剛才與你所言的，他說，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東西，叫做輪回。”
“輪回就像是一個轉盤，更像是一個圓圓的通道，人死之後，都會被那叫做輪回的東西帶到通道之前，他會開始沿著通道入口走進去，一路慢慢的走，開始徹底拋下前塵過往，忘卻許多事情，最終懵懵懂懂，如初生嬰兒一般，這個時候，他便是走到了那通道的盡頭處，便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重新活一世，如此反複。”
“那天通道其實並不知道距離有多少，隻知道，一個人如果記得東西，承受的東西太多，那麽他在那通道之中行走的時間便會越長，反之亦然，所以我剛剛醒來之後，便在想，如果認得解決注定如此這般，似乎也不錯，或許如果我跑的快些，還能夠在那通道之中，追上你母親。”
說到這，病床之上的老人儼然已經氣若遊絲，雙目之中的光芒越來越是暗淡，那抬起的手也再也撐托不住，緩緩落了下去，如來見到這一幕，兩隻手緊緊握住父親的手，他知道，父親在說出這許多話以後，已然大限將至了。
“那石像……石像後來跟我說，他在等一個人……那個人之前曾經……看到過他，但是……但是看得並不完全，當他有一天重新找到十萬大山之中的他時，便是……便是……”說到這，病床之上的老人徹底沒了聲息，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老人的話語雖然沒有說完，但是佛祖如來，已經知道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如來麵上淚珠越流越多，他站起身，在父親的病床前跪了下去，重重叩響了九個頭，臉朝地長久不起，緩緩出聲說道：“父親，這一世緣分已盡，但願這個世界真的如你所說，存在著那樣一條通道，您老人家所說的輪回，正是孩兒心心念念所想的，或許，孩兒在小乘佛法大成之後，所遇到的新的迷惘，已經被您一語解開了，大乘佛法重在度人，這個度應該是什麽樣的，孩兒已經知道了，等到日後見到了那個通道，或許便是孩兒大乘佛功法成之時。”
說到這，如來泣不成聲。
世間最悲苦事，莫過陰陽兩隔。陰間，陽間；活人，死人；兩相忘，不敢忘。如來站起身，又看著那病榻之上的父親許久時間，終於回轉過頭，離開了這裏。一路之上，如來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知道，從今以後，這個世上也再也沒有能夠讓他回頭之事了。
後世記載，如來成佛之後，便是在今夜斬斷所有前塵羈絆，俗世一切。
從此隻有眼前事，沒有身後身……
這是眾生常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自古難全。
即便是如來這般，在當日大荒原之中看到十萬大山之中的黑色雕像之後，悟出小乘佛法的最本源的模樣，從而一步登天，跨過了那陸地神仙境界，但是即便是如此，對於這等生死之事，依舊看不破。
否則，如來也不會在雷音寺下坐禪一年之後，知曉小乘佛法度己之術已然大成，三丈金身不壞趨於圓滿，再修也是無用，因而便想要行走人世間，找出那能夠救世度人的大乘佛法。
然而這正如十五年前一般，正如當時懵懵懂懂的如來離家一般，他隻是知道憑借著心中的執念想要尋找大道，但是大道究竟應該是什麽模樣，他卻並不知道，而今，他心中的迷惘較之當日，則是更加的多了。
似乎是境界越高，迷惘困惑便是越多。佛祖離開大雷音寺之後，便想要行走人間，他知道，此次離開，或許又將是另外一個十年，或許還要更加久遠。
如來當日一步陸地神仙之後，天人合一，整個身體在短暫的刹那進入到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凝神境界，身形似乎是跨越了九州萬裏山河，連接到了冥冥之中的天數，知曉自己所剩時間已然不多，當日他並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意思，還以為是因為金翅大鵬鳥所布下的三百架奪天床弩讓他身陷必死之局，後來卻也明白了，有他的三丈金身在，這世間便沒有任何存在能夠破的開他的防禦，可是若當真如此，為何他所剩時間無幾？
如來修煉小乘佛法大成，自可看透一切世間法物，況且小乘佛法重在度己，對於己身生死，他在十餘年間的苦修之中，早已經不做在意，況且他也此生發過宏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正菩提。如來對此已然不在意，故而他在雷音寺下坐禪一年之後，便選擇行走人間尋找救世度人的大乘佛法，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斬斷塵緣。
這一世，他為人子，生身母親病逝之時，他肉體凡胎，未曾趕得過去，如今貴為一國之主的父親似乎也要奄奄一息，他自然要趕過去見最後一眼。隻是在此之前，如來卻從來沒有想過，與父親相見的這一次，竟然是他將要領悟大乘佛法的契機所在。
“那石像……石像後來跟我說，他在等一個人……那個人之前曾經……看到過他，但是……但是看得並不完全，當他有一天重新找到十萬大山之中的他時，便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