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塵歸塵，土歸土（四）
就這樣，重傷之下的張道陵，終於是放下了這無數年以來的諸多擔憂，他開始再也不必為人間界的生死存亡而心生焦慮，開始試圖在回光返照的遲暮時分，再為自己去好好活一次，張道陵開始為每一個生命的誕生而開心，為每一束花的綻放而歡欣鼓舞，心態更加平和，也正是因為如此，連帶著身上那因為身中無數天劫之雷而重傷的殘軀，也漸漸開始穩固了下來。
在這一路慢行之下，張道陵遇見了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少年，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小臉微黑，在腰間係著一把木劍，極為粗糙。少年看起來年紀並不大，但是卻顯得極為老者，在甫一見到張道陵的時候，臉上便是露出提防之色，隻要對方稍有異動，手掌便會下意識的放在木劍之上，似乎隨時都準備出手將其斬殺。
少年殊不知，眼前的這個老人，正是如今雄鎮人間界東勝神洲的三大能之一，道祖張道陵，被整個天下尊奉為萬道之祖的絕世大能存在，後者即便是眼下重傷，想要殺他這個孩子，也不過是動動指頭的事情。
張道陵對於這少年的反應，似乎是覺得極為的有趣，隻是輕聲問道：“孩子，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嗎？”
這話說的很是莫名，但是少年興許也是天性跳脫的孩子，生來敏感的他，有一種近乎決斷的直覺，那就是能夠很明顯的感覺出來，誰對他抱有敵意，而誰有會抱有善意，很顯然，眼前的這個老人，看起來絕不像是個壞人。少年初時隻覺得已經多天沒有吃飯了，要是能有個人願意給他飯吃，別說是當徒弟，就算是當牛做馬也是願意的，因而連連點頭。
於是，一路之上，道祖張道陵的身邊，便是憑空多了一個孩子。
而張道陵，也的確沒有說笑，他說要收這個孩子做徒弟，也是當真的，因而一路之上，便是開始將道家玄功的粗淺入門功夫，一一傳授給後者，而這孩子，天賦當真是極高，興許生來便是個武道一途的頂尖苗子，於張道陵所傳道法，即便是極為晦澀之處，連張道陵當年領悟都要頗為耗費一番功夫的地方，都能夠瞬間領悟，令得張道陵老懷大慰，更加堅信了那緣分一說。
傳道授業解惑給姚千修的時候，張道陵更是透露出一股平和之態，而每當後者的修為境界能夠提上一分的時候，張道陵都會感覺到打心眼裏開心。
隻是他沒有想過，正是自己的這些不計回報的付出，讓出生下來便沒有感受過一絲一毫溫暖，早早的便體會到人情冷暖的道童少年感到不安，他覺得很是愧疚，愧疚師父對自己這般好，可是自己卻隻是在初時的許多時日，能夠有所精進，但是行走不過半月有餘，師父所傳授給自己的東西，越來越是艱深，少年卻再也無所作為，毫無寸進了，隻當自己一點都不爭氣，對不起師父。
少年殊不知，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這個半路認得師父刻意而為，所為的，便是砥礪他的心性。
這少年，天賦實在是當今一等一的存在，想來若是給予其足夠的時間，足可以成為第二個人間張道陵，亦或者說是張扶搖，鬼穀子一類，更是有可能，成為比肩佛門如來，玄奘這等絕世大能存在。
張道陵對其抱有莫大的信心，但是卻也知道，玉不琢不成器，對於姚千修這一塊璞玉，當真要好生雕琢才可以。
隻是張道陵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煞費苦心之舉，卻給小小孩子造成了如此大的壓力。
那一天，少年悲從中來，忍不住雙手攥緊師父的衣袖，再次難過說道：“師父，你是不是對徒兒很失望？”
張道陵聞言停下，回過頭看向道童少年，輕聲說道：“徒兒，這句話你問了我兩次了。”
道童少年點了點頭，雙目通紅，流出兩行淚水，泣聲道：“可是我第一次問的時候，師父你並沒有回答我，您是不是不再喜歡徒兒了？”
張道陵歎了口氣，走到哭泣孩子的身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微笑說道：“師父其實已經回答你了，不過師父是在搖頭，當時你沒有看見罷了，徒兒啊，師父年輕的時候走的太快了，所以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道路，現在師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走的快其實並不一定都是好事，如果走的慢了，也不一定都是壞事，慢一些就慢一些吧，這樣更能很好的看著腳下的路，不至於摔跟頭，師父已經摔過一次了，自然不想再摔第二次，可是你不一樣，現在境界不前，但未必不好，把根基打的牢固一些，等到你有一天突破了這一層，那自然便是青雲直上無可拘束了。”
張道陵洋洋灑灑一番言語說的很慢，道童少年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多少，隻是睜著那雙懵懂而茫然的眼睛看向師父，自顧自說道：“師父是不是不再喜歡徒兒了？”
張道陵再次搖頭。
道童少年悲從中來，淚水再次止不住的滑落眼眶，帶著哭腔說道：“師父，你就不能說給徒兒聽嗎？徒兒不想看您搖頭，那樣會讓我很害怕，我還是願意聽您去說，您看，師父您不是挺愛說廢話的嗎？您剛才說了那麽多，我一句都沒有聽懂，所以您隻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張道陵聞言輕輕一笑，看著這個執著的少年徒弟，突然帶著一絲孩子氣的伸出手將他的頭發揉亂，揉成了雞窩一般，這才開口說道：“你想多了啊，師父說的雖然都是廢話，但是這些廢話，卻都是師父這千年以來最深的感悟，還記得前些日子嗎，師父帶你到邙山腳下的一戶人家借宿的時候，那家老人對頑皮孫子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記得。”
“記得便好，師父雖然已經老人，但是也經常吃虧，但人說吃虧是福，可是這一次，師父吃的虧著實有些大了啊，一身陸地神仙的境界修為十不存一，眼下就像是漏鬥一般，明明有一大缸水的，結果一直漏個不停，現在估摸著，也就隻有一小盆這麽多了，這可是師父千年的家當啊，你說這個虧吃的大不大？所以師父這一路走走停停，想的都是這些事情，如今想通了，心境便也平和了，之所以與你如此嘮叨許多，便是不想要你步師父的後塵啊。”
道童少年哦了一聲，突然開心起來，說道：“那師父應該還是很喜歡徒兒的對吧？”
張道陵啞然失笑，說了這麽多，這孩子卻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隻關心自己想要問的問題，這一路上，他早就已經不甘其擾了，若不正麵回答，興許這孩子當真能問到明天去，當下點了點頭，微笑道：“當然，師父永遠都會喜歡你的，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現在的境界不前，其實都是將來的財富，等到有一天你遇上什麽難過的坎了，不妨想想今日的心境，一切便都會過去的，這世間，還能有天大的過不去的坎了？你說是不是？”
道童少年點了點頭，心滿意足說道：“我明白了。”
“師父，你放心，總有那麽一天，徒兒會和您老人家一樣，走到這人間的最頂端，像您一樣做一個高來高去的大宗師，徒兒到時候會和您一樣，收徒弟，隻是徒兒會收很多，徒兒想做整個天下人的師父，想做萬人之師。”
道童少年喃喃細語，被師父背在後背上，兩眼越來越沉，疲倦萬分，卻覺得師父的肩膀是這個世界上最柔軟的地方，躺在上麵，隻覺得莫名的心安，天大的事情都不再擔心了。
“師父，徒兒以後也要像您這樣，能夠給別人一個肩膀可以用來依靠，隻要在無助的時候想一想他，就會滿懷力量。”道童少年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睡去，輕微的鼾聲傳了出來。
道家創派始祖張道陵就這樣如同一個鄉下老農一般，背著徒兒走在路上，聽著他孩子氣的言語，微笑說道：“會有那麽一天的，到時候，不管師父在與不在，都會為你開心的。”
“師父，你會死嗎？”道童少年在迷糊之中突然問道。
“會的。”
“可是我不想讓你死。”
“可是每個人都會死的啊，你要知道，在漫漫修行道路之上，你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少，你也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但你要知道，你與別人不一樣，你肩上的擔子未來會很重很重，甚至要遠遠超過師父此刻所承擔的，而當你能夠承擔住一切的時候，你就真正長大了，師父會為你感到自豪。”
“我不要死，也不要孤獨的活……”睡夢之中的道童少年突然伸出手，緊緊攥住師父的衣袖，堅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