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血雁朝天闕
鄔紮罕轉身,回頭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已距離他越來越近,就在三丈之外。
由三十丈到三丈。
是距離,也是生死。
生死加身,在大巫師心念決斷之間。
大巫師身死,心念破碎,風刃成為虛無,他便跨過生死。
現在,輪到他了。
白雪飄零,落日停留在斜西長空,昏黃色的光彩線條在大地匯聚。
他背對落日,騎在馬上,身前落出一道冗長的黑影。
黑影就像是一條長線,孤傲地矗立著。
線的兩端,是兩個人。
也是生死。
鄔紮罕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遲遲不散。
他看著那少年行步在風雪之中,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弱,但卻投下了陰影罩在他身上。
那是死亡的陰影。
鄔紮罕沉默,張弓搭箭拈弦。
弓是鐵弓,箭是鐵箭,弦是八股虎筋弦。
他的手握的極穩,麵色平靜,鐵弓沒有一絲顫抖,箭與弦拈在指間。
鐵箭很重,威力卻是極大,自霸道羽箭大成之後,他極少用過鐵箭。
隻用過一次。
但那一次,鐵箭被人接住。
心間不自主地再次想起那個人,他的喉間微澀,手臂上的力道不禁再次提升。
這是他第二次用鐵箭,手很穩,心境卻有些不穩。
心不穩,箭便沒了力道,如何霸道?
大巫師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
鄔紮罕鬢角滲出幾滴汗,臂上力道再次加大。
那少年手執一麵盾牌,臉色微微蒼白,步若疾風,越來越快。
距離更近,陰影更甚。
臂上有青筋顯出,兩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一絲。
那連立在兩人之間的影線突然有些傾斜,一道細微聲響從鄔紮罕手中傳出。
鐵箭仍在弓上,沒有發動。
便不是破風聲響。
隻是弦斷了。
他為了追尋力道,繼而霸道,臂上力量接連提升,卻忽視了弓的張力,鐵弓難受負荷,八股虎筋弦從中斷開。
鄔紮罕的臉上出現一道血痕。很深,很鋒利。
弓弦斷開的時候,其中一截彈在了他的臉上。
像是有雷霆在耳邊炸開,鄔紮罕驚呼一聲,再難沉默。
鐵箭墜落在地,他手執韁繩,調轉馬頭,與大軍背道疾馳,想要逃離這片戰場。
弓弦既斷,鄔紮罕的驕傲滴水不存。
座下烏駒黑漆漆的眼睛中有極大恐懼在其間生息,平日高高昂起的頭顱此刻垂的有些低。
就像它身上的主人一般。
但它的速度仍舊很快,像是一道黑色流光,疾奔若飛。
驕傲或許是強大的動力,但不該是根源,否則,脫下這層外衣,便隻是一隻孱弱的羔羊。
馬上的鄔紮罕想起大巫師的死,想起那身寬大的黑袍,想起那股斷開的弓弦,突然有些絕望地承認一件事。
他的驕傲,的確是強大的根源。
但這根源並不源於他,也不源於箭。
而是源於那個始終站立在他身後的人。
於是,他不再驕傲。
沒法驕傲。
因為那個人已死。
————
陸青楓停下腳步,站在亂馬群前,看著消失在眼前的鄔紮罕,神情微凝。
身後的敵兵漸漸攏了過來。
他突然笑出一聲,帶著愉悅情緒,對此感到很滿意。
一路踏過來,所為的便是如此。
身後一地殘屍,遍地血水。
敵軍陣型已亂,從中央被硬生生地撕開一道口子,此刻雖在慢慢填積,卻已改變不了什麽。
他的目光快速掠向遠處,看著那個穿著深黑色皮袍的高大身影,看著他在看向自己,無聲地說了句話。
然後他翻身上馬。
盾牌重重砸在馬臀上,戰馬吃痛,碾在雪地上的彎曲後蹄突然高高彈起,連人帶馬躍向半空。
陸青楓抬臂,盾牌再次敲擊,戰馬雙目猩紅,怒至癲狂,落地的瞬間發瘋一般朝前奔去。
瘋馬難控,沒人敢騎,但在刺激之下,卻會無意識地被掌控。
正如這片戰場。
————
鄔紮罕脫離大軍,縱馬狂奔離去。
陸青楓馭著瘋馬,在身後疾追去。
他們都離了這片戰場,卻不同意義。
一個是棄。
一個是守。
兩部之戰,戰局未分,部落之主卻率先離去。漠北平原過往無數年間,從未發生過如此事情。
烏軍部落的士兵一時有些惘然,有些不解,然後變得沉默。
他們看著腳下的積血,看著手中的長矛,突然有種被拋棄的感覺,竟想不起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戰鬥,於是情緒開始低落。
“跑的可真快啊。”
聽著漸漸消逝的馬蹄聲,一個扛著大旗的士兵揚起腦袋盯著大軍後方的那道黑點,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在心底默默想著。
然後他的腦袋垂了下來,突然發瘋一般地狂吼,扛著大旗去追那道黑點。
他不是第一個離開這片戰場的。
同樣不是最後一個。
因為身後還有無數士兵緊隨他的腳步。
或許他們還沒有想通戰鬥的原由,卻覺得烏主離去,自己繼續留在這裏,實在是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
而且很沒意思。
因為會死人。
————
既見烏軍軍心已亂,龍主敏銳地把握戰機,大呼傳令,乘勢衝殺。
烏軍士兵敗如山傾,拋旗投槍,潰不成軍。
然而這場看似聲勢浩大的追殺並未持續太久,便被迫停了下來。
龍軍在這一戰中,死傷慘重,剩餘戰力不足,難以形成有效的衝擊,若是繼而深入,很可能反被截殺。
龍主下令收兵,退出戰場。
這場部落之戰從辰時開始,幾近酉時方才結束,已可算是漠北平原上近五年來最慘烈的一戰。
——
——
戰爭過後的時間裏,總是沉默。
卻也難以沉默。
鐵中棠看著滿地狼藉,看著傷兵相互攙扶坐下,醫師在其間忙碌不堪,怔忡說道:“想不到就這麽結束了。”
龍主歎息一聲,搖頭說道:“或許這才是開始,他們隻是走了而已。”
鐵中棠說道:“既然他們走了,我們為什麽不追的再遠些?”
龍主抬臂指向滿地的傷兵,落在他腹間的傷口,說道:“怎麽追?”
鐵中棠無言,突然悶聲說道:“時機對了,卻也錯了,如此這般,真是好不甘心。”
龍主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黯然,沉聲說道:“我們沒辦法取得更多,因為付出的代價已經足夠昂貴,龍軍能夠借此保存三成以上的力量,已是眼下最好的結果了。”
鐵中棠覺得這句話似乎才聽過不久,突然想起來,少主在截下鄔紮罕兩枝箭的時候,曾說過這個問題。
他咬牙說道:“力量是保住了,可少主怎麽辦,我們不追,他便會被追上。”
龍主看著他說道:“我們若是追了,他出現在這戰場的意義又是什麽?”
鐵中棠皺眉,認真說道:“但少主會死。”
龍主搖頭,認真說道:“不會。”
鐵中棠問道:“為什麽?”
“他離開的時候,對我說過一句話。”
“是什麽?”
“我會活著。”
鐵中棠的目光有些變化:“可您應該知道,在戰場上——沒有誰能一定活著。”
“他既這樣說了,我便隻能坐在這裏。”
鐵中棠說道:“您真的就這麽相信他?”
龍主看著他,沒再言語。
鐵中棠沉默,突然笑了出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龍主早已經對他說過。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發現落雪已經停了,落日快要消失在視線之中,四下變得有些沉寂。
一隻流著血的黑雁突從頭頂飛過,身形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會墜落下來。
鐵中棠皺眉道:“冬日苦寒,這雁是沒來得及南遷嗎?”
龍主看著那隻黑雁,平靜說道:“熬得過最冰冷的冬天,才會曆經溫暖如春,此時或許黑暗,但光明總會到來。”
鐵中棠說道:“就像少主?”
“遇上他之前,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卻能看出一件事。”
龍主想了想,認真說道:“他好辛苦才活下來,便不會輕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