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天地一啼哭
冰晶雪片定在空中,看似無所依托,實則卻被無形中存在的奇形力量承載,牢牢控製在大巫師的意念之中,而深藏於其中的禁製變化也隻他才感知的最為清楚。
天地間呼嘯聲響起,忽有凜風掀過,拂掠漫天雪花,如黑暗中的微薄雲翳遮擋住掛在夜幕中的明亮星辰,一切似乎都將不複存在。這凜風與停雪一般,盡皆屬於人間之道,卻淩駕於萬物之上,漠北平原上諸人或連仰望的資格都沒有。
大巫師神思凝定,感受到身周發生的某種變化,兩隻血紅色的眼珠初始變淡,驟然僵住,枯瘦麵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如同峽穀中的深澗一般,撕裂開無數道觸目驚心的血口。
大道玄妙,往往無形,凜風同樣無形,無聲且又無息,能知曉它存在的,不過大巫師一人而已,這也就意味著,要隻他去麵對不可知的危險。天地茫渺,有風拂過黑袍,穿過罩衣,侵入體內,就像輕風吹過秋天似枯未枯的落木,雖然外顯柔弱,卻能斷開其一截。
大巫師座下騎著的黑馬四蹄粗健,體型壯碩,乃是漠北平原上不可多得的良駒,然而此時,這黑馬的身體卻不住顫抖,不安地低垂馬首輕聲嘶鳴,兩隻頑石大小的瞳子散著清亮的光,掩映出身前白雪。
白雪與它一般,同樣在顫抖。
三十丈外,血水蔓延之地,融化無數積雪,被冰凍的頑固黃土透出圓圓一角,漸漸化開,半跪在上麵的陸青楓,一膝突然繃得極緊,支撐著整個身體緩緩站起,緊閉上的眼睛,兩排長睫漸趨分開一指寬的距離,露出那對黑漆的瞳子,目光清冷地望向前處。
哢——
空間之中似乎是有什麽東西碎開了,停雪崩潰之勢愈加明顯,下一刻,雪落紛飛,人間重歸自然之道。
黑馬上的大巫師,麵容扭曲,麵色慘白,體內被凜風侵襲,氣息波動極為強烈,整顆心室瘋狂跳動,強勁剛猛,就像是密集錯亂的戰鼓,血氣如鼓中雨點,急速奔流,直逼氣管,瞬息湧上喉間。
緊閉的雙唇像是粘蟲一般蠕動,黑色血水從唇角緩緩溢出,大巫師壓低喉嚨沙啞地笑出一聲,臉上不見分毫笑容,喃喃道:“竟會有這樣的事?”
這句話就在不久的前一刻,鄔紮罕曾經說過,現在,他又說了一遍,語意相通,都代表著某種不可言的震驚,卻處境不同,他能夠覺察到,體內生機隨著整個心室的跳動而快速流逝。
身前的鄔紮罕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也意識到事情似已脫離掌控,回頭問道:“如何?”
大巫師沉默不語,唇角間血水流動不止,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遠處的陸青楓,拈著黑鈴的左手輕輕顫抖著,如此這般看了許久,突然說出一句:“好強大的靈魂。”
大巫師擅長生命預言與靈魂攻擊,這兩者都以生機為代價,借此獲取力量。付出的愈是昂貴,所得自然也足夠強大,遠處那少年既然能夠如此輕易便掙脫他的攻擊,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的靈魂很強,強到超出他的認知。
大巫師不明白這是基於何種原因,卻仍舊堅信自己能夠殺死對方,不為其它,隻因為他同樣看出,那少年尚未脫離某種限製,固然強大,卻還在掌握之中。天地風起,破了停雪之勢,他的靈魂攻擊也因而化成虛無,但這絕不是那少年能夠做到的,此間必有外人相助。
大巫師清楚自己體內生機已快流逝至盡頭,如此磅礴的心室跳動遠遠超出他身體的負荷能力,不出片刻,便會經脈爆裂而死,但他還不想就此罷手,他要在身死之前,在那人出手攔阻之前,殺了那少年。
————
拈著黑鈴的左手修長而瘦削,枯枝般的手背皮膚上密布著烏泱泱的斑點,顯得死寂沉沉,然而當這隻手輕輕搖晃著滿是裂紋的黑鈴時,卻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感。大巫師座下的黑馬四蹄彎曲,顫抖的更加厲害。
鈴聲響起死亡的訊號,有無數血水從皺紋間滲出,無窮黑色氣息自黑鈴中漂浮,鈴鐺邊緣鐵片上的裂痕愈來愈多,似被刀鋒割破,三十丈空間之中,無盡風線匯聚,攪作一團,化為風刃,出現的一瞬間便落向遠處那少年的喉間。
風刃凝而成殺,三十丈外絕殺,不留餘地。
做完這一切,大巫師手中的黑鈴碎作煙塵,罩在身上的寬大黑袍仿佛被風鼓動,“刺啦”一聲,裂開一道長口。血水從他的唇角斷了線,就此流盡,餘下沾濕馬背,順著馬腹滑落至雪麵上。
大巫師知道自己就快死了,臉上卻沒有任何哀意,他已活的足夠長,看淡了足夠多的事,因而可以無畏生死。更何況,在此之前,他還能夠決斷另一個人的生死。
大巫師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卻看出了他的危險,漠北平原上浮沉一生,刀尖上舐血生存,隻是一眼,他便堅信自己應該殺了他。
而他,也正是這樣做的。
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大巫師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看著鄔紮罕的背影,緩緩閉上眼睛。
————
一切似都該結束了。
卻沒有結束。
沉寂的一瞬間,狂風驟起,變故突生。
天地間忽然響起一道嬰孩的啼哭聲,聲音清亮,哭的撕心裂肺,聲線在整片荒原的上空飄蕩,仿若自天外湧來,不帶分毫煙火氣,於落雪中沉浮,於狂風中起舞,一分之間遂化無數,便有無數聲線在空中旋而又旋,凜然而上長空,歸一聚合,又從這一側翻滾至另一側,瞬息密集如白雪一般,於是各處便都有了這啼哭聲。
“哇——”
狂風夾雜著冰晶雪片,漫天飄零,那肉眼不可見的風刃在少年喉前隔著發絲的距離處化為須有,危機由而解除。陸青楓全身豎立的毛孔緩緩收起,眸光中露出一絲惘然,他抬眼看向高空,除落雪之外,空蕩蕩並無一物。
那啼哭聲沒有減弱,反而哭的愈加賣力,音調時而圓滑,時而尖銳,隱約透出一絲歡愉。
陸青楓眉尖蹙起。
便在此時,身前三十丈外,轟隆一聲巨響牽引過他的視線。
大巫師座下黑馬高昂馬首,痛苦地長嘶一聲,似在承受某種劇烈的痛楚,壯碩的身體突然爆裂,由下而上寸寸奔潰,四蹄碎裂時,馬身不斷向下坍塌,最後變作一堆血塊,如閃電般飛射向四處,其中一塊砸在了聞聲回頭的鄔紮罕麵上,浸染蔓延,麵目失了本來顏色,卻不知為何,難掩其中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