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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山中問道,下山上山(下)

  閣樓之中已初見崢嶸,少年心中突突,抬眼細望老人,隻覺滿目深不可測。


  記得在上山之前,他與鎮西王世子唐荊軻曾有過一次會麵,當日唐荊軻已然卸下所有包袱,似乎在其手筋斷裂開後,再也不握劍的時候,他所有的肅殺之氣都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個溫文爾雅的鄰家孩子而已。


  那一次會麵,唐荊軻便孤身一人離開了洛水城,連他的父親唐慶之都沒有說過。


  隻是記得臨行前,唐荊軻曾說,那霞光閣守閣的老人,是個身披黑衣袈裟的和尚,看似古怪,實則修為深不可測,那日我觀南海三先生二十二字意氣之劍,其中三劍都曾對其出手,然而那老人卻連身子都沒有站起,輕飄飄便化解了,這麽多年,對於這三劍,我心中存了太多壓力,直到今日被你所破,說來竟然沒有半點遺憾,當真匪夷所思了。


  如唐荊軻這般驕傲之人,對於這老者都推崇備至,而且其手段絕對不是陳白帝可以相比肩的了,若是能夠請教一招半式,興許受益無窮。


  老人手中托著一隻黑釉瓷盞,輕敲了幾下,盞中裝的不是香茶,卻是烈酒,漣漪圈圈向外散開,立即有清脆聲響傳出去。


  少年聽得入神,又細細看了這光頭老僧幾眼,依舊看不出深淺,但或許果真如老人所言,竟瞧出了表裏真章。羅浮山上的便宜師父曾說過,修行一途,最易見真人不露相,修為到了極處,斷不會顯山露水,隻是那時節修為再若想跨出一步便極難了,若無深厚福緣,漫說一步,便是門檻也蹭不到半點。這老人顯然是在時時在刻意壓製,但體內渾厚氣機早已到了旁人豔羨不及的“水滿溢月盈虧”的地步,立在三尺之外,都能感到一條大河浩浩蕩蕩漫過頭頂,澎湃到了極處。


  少年隻覺見了真廟,遇了高僧,言語間不由生出許多恭謹:“大師,這閣樓中經學雜亂無章,整理了許久才琢磨出兩樣東西來,卻不知對了沒有,能否指點一二?”


  洛天僧人麵無表情,看著他道:“好一棵隨風而動的牆頭草,三峰之上自有人會,又怎不讓他去教?”


  少年眼中恰到好處地閃過一抹疑惑。


  洛天僧人冷冷瞥過去一眼,慧眼如炬,這少年臉上每一分細微變化都無所遁形,洛天僧人道,“罷了,先演與我瞧瞧,若是存了錯處,再糾正不遲。”


  驟感一陣刺骨冷意的少年垂下眼,訕笑幾聲,這才將手中書冊插在腰間,一手撐地站起身來。


  ————


  少年退七尺間距,體內骨頭如爆豆一般咯咯作響,但見他右足足尖下壓,虛按地麵,腳下卻已無塵,閣樓間泥石板上隨之出現一道肉眼不可觀的細小裂縫,仿佛舉輕若重;接著左足重重踏下,一墜間窮極三九變化,緩慢挪移,又似舉重若輕。如此步履蹣跚,時快時慢,僅隻是簡單幾步,便似乎已艱難至極。


  坐在太師椅中的枯瘦僧人臉色漸漸凝重,凝神看過去時,神態盡斂,他倒不曾小覷過這孩子,此前依經脈平複壓下玄氣便看出了許多門道,若非如此,此間也不會走出這般微妙氣象了。


  少年神態癡憨,如醉翁一般,步法飄飄忽忽,毫無章法可言,像極鄉野間稚童鍾愛的跳格子把戲,然而其中卻又有太多不尋常之處,他初時幾步先是走東震位,繼而東南巽位,接著正北坎位,最後才是東北艮位,這哪裏是醉翁行步,分明是一套規整的八卦方位啊。


  配九宮,應五行,和合陰陽。


  “麒麟步。”


  洛天僧人瞳孔微縮,手中拈著的幾粒香灰不經意再次彈出。


  隻聽一聲錚響,有若琵琶潰弦。


  看似雲淡風輕的閣樓內,隨著少年突地轉身,軟灰輕而見勁時,盡顯崢嶸。


  那少年兩手疊放胸前,十指倏忽成了六指,右掌畫弧為圓,掌緣處左右翻轉間,赫然擒住洛天僧人彈出的散落香塵。


  老人眼前如有雷霆炸開,二十年苦修的枯禪道心起了一層細微波瀾,刹那間想到某位小六爺的成名絕技,心中念道:“天罰六疊。”


  這套起手式即幻以六指的手法為六域擒拿法中無上技藝,便是相較佛聖當年開宗立派後所行的怖畏手段亦是不遑多讓,卻竟能被他在這閣樓內萬千孤本亂本中學去半式。


  洛天僧人不知多少年沒有生出過後生可畏的念頭了。


  他突然抬起手,指著滿室的樓閣書冊,逼音成線催醒那少年意識,“你既已看盡了閣中書,不去登山,還呆在這裏作甚麽?”


  唇齒隻是輕微闔動,聲音並不多大,然而落在少年耳中卻如洪鍾大呂一般,他鬆開手中香灰,使勁晃了晃腦袋,勉強回神道:“那日上山時,指點我路的人曾說過,在閣中觀書百日後,自有機緣。”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洛天僧人手中價值十金的天花黑釉盞應聲而碎。


  少年抬頭看過去,隻見著桌角一樽琺琅鼎上陷下一塊拳頭大小的凹處,飄出的熏煙仿佛被手撕扯,如有鬼使,心下不禁一突。


  洛天僧人臉色陰沉道:“道不來,黃花菜便要涼了,老夫尚且等的煩心,何況你個年輕氣盛的小娃子,百日,真當簡單?”


  少年心中有所思,放下書冊走上近前,準備靜心聆聽,然而這老人養氣功夫果真超然,不過轉瞬又複一派古井無波,任他瞪得眼睛都酸了,也再無下文。


  少年深吸了口氣,耐性問道:“沒了?”


  洛天僧人搖了搖頭。


  少年哭笑不得,強行將一絲火氣壓落到了塵埃裏,站起身後平靜揖了一禮。


  他轉身走向七排書架,準備繼續讀完那本未盡的書,未下山時,便記得師父曾時常與他提過那位發宏願“不見佛陀不證如來”的佛聖許多事情,雖辨不出真假,卻也難得能令他心生神往,而這部《摩柯地獄經》中前半冊記述的是佛聖生平,他想知道後來如何了,可耳邊卻在下一刻突起一陣風聲,刹那變作百千方位,他正要回頭,麒麟步尚且不及使,兩眼便是一黑——


  這驟然落在後腦處的重擊術並無任何出奇之處,卻勝在形無定式,他便是能覺察到風中震動,也決計躲不過去的,就像百年前那曾跳脫仙凡的石生邪靈,叫嚷著佛聖一句“讓你一掌,掌下所落之處由你定生死”,卻終被以五指鎮壓,崩碎了三魂九魄。


  少年身體搖搖晃動,始終未曾倒下。


  在背後,喜怒形於色卻不可窺探的洛天僧人手中握著一把戒尺,不停拍打手背,抬起後又在他頭頂重重敲了三下,冷笑道:“身在山中,不知山巒變化,你如今在山外,還瞧不清楚?豎子既在求道,莫非要等道來找你?”


  戒尺落在頭頂,砰砰作響。


  少年突然瞪大眼睛,如醍醐灌頂一般。


  ————


  黃昏後。


  大雲低垂,日薄西山。洛天僧人看著那個揚長而去身形一高一低的纖瘦背影,緩慢攤開桌間一卷書冊。在那裏藏著幾行小字,以小篆寫就:


  經三月,自關外來,故居羅浮山。攜一女童,名靈初彤,生而白瞳;有一師,身份迷疑,不知行蹤。數日前於洛水城,折半臂一腿斷唐家世子指腕,奪首名。此子天生雙腿殘缺,機心厚而戾氣重,觀書百日打磨,或可登頂天啟三峰。


  黑衣閣老半合書冊,久久不發一言,待目光落在紙頁尾處最後四句時,驟地一凝:

  漫地白衣透羅浮,半箍紅花雪中出。


  他年若得為白帝,萬鈞鼇陣定浮屠。


  洛天僧人拊掌而笑,由衷讚道:“‘陳白帝’,此名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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