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我心獨行
那是家醫館,門庭建築算不得高屋建瓴,門前冷淒,兩側塗墨漆柱上刻著一幅聯子,上為醫者仁心送妙手春回大地,下對兼愛平生予良藥救死扶傷,算不得工整,卻也算得上是應景了。隻是館內醫師卻非是何種懸壺濟世的妙人,半點搭把手的醫骨都無,手中提著一個乞兒模樣的孩子惡狠狠丟下台階,罵了聲賤種,將一把銅錢使勁砸在額頭流血的孩子臉上,似乎嫌髒了手,又惱火咕噥了幾句,拂袖轉身離去。
摔倒在地的孩子始終仰著頭,似乎有些遲鈍麻木,便是銅錢打在臉上印出許多紅印也不曾閃避,小臉髒兮兮的,暗紅色的血水順著額頭流向眼角,他抬起手胡亂抹了抹,蜷著腿坐在地上略停片刻,才伸出滿是爛瘡的手將周圍滾落的銅錢一枚枚撿起,小心攥在手心,掙紮著站了起來。自始至終,他臉上神情都很平靜,仿佛自己在此時本就是局外之人,在身後,還安靜躺著兩顆銅板,他看也未看,一步步走遠了。
陳白帝盯著那個背影,久久無言,雖然並未入得煉氣三重境,但他倒行逆施率先破了十關,隻餘下承盈、幻血、朝天闕三關而已,即便比不得那本泛黃冊子中所述的眼觀六路千裏、耳聽八方蚊語、感知人之善惡殺氣的十三關奧妙,目視聆聽卻也足夠敏銳,因而對於這五十步開外的境況還是瞧得細致,他清楚聽得那孩子最後說的那句話,不禁失笑,“好倔強的小家夥。”
打鐵的老頭看著陳白帝怔怔出神的模樣,似乎猜到了什麽,扯斷幾根垂在眼前隱有焦味的花白頭發,喃喃說道:“千種人千般命數,到頭來是貴是賤怨不得別人,隻是那孩子才十歲,也是個苦命的人,平日裏想要幫上一把,但心骨氣卻未免太高了些,隻當是施舍給他的,半點也不取,跟他那個半隻腳即要入土的爺爺一般。”
陳白帝收回目光,點了點頭,低聲笑道:“隻要能活著,誰又注定會一直是賤種。”
打鐵的老頭有些啞然,忍不住蹙起了眉,像是在思考些什麽,過了半晌,突然瞧得眼前的人早已遠去,便笑著問還在身旁賣力拉風箱的孫子:“這裏頭莫不是有什麽講究?”
孩子抬起頭憨憨笑著,站起身也不說話,隻是手指著靠在牆上的那杆糖葫蘆。
老頭臉色變得有些古怪,看著眼前這個蹲下不顯高位一旦站起便足有一丈長的傻大個孫子,悶聲道:“罷了,大不了虧本些,再多加點隕鐵進去吧。”
遠處。
已經走遠的兩人一路沉默,顯得過於安靜了些,與周遭景致漸已脫離。
小初彤抬起頭看向陳白帝,覺得他莫名地就不開心了,小手在他掌心抓了一下,問道:“你怎麽了?”
陳白帝低頭看她,微笑說道:“在想銀票的事,突然少了一半,小初彤該不是要氣得跺腳了?”
小妮子哼了一聲,倔強道:“哪有那麽容易,我才沒這麽小氣哩。”約莫著是覺得如此說話太顯小家子氣,她接著小手一揮,大方道:“那我不氣了。”
陳白帝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沒有再說話。
小初彤卻忍不住蹙起了眉,再無好臉色給他,憤懣道:“你又騙我,不是因為這個。”
陳白帝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她的眼睛,這才想起身前的這個小人兒似乎有時能夠看清人心,無奈歎了口氣,老實說道:“隻是想起一個人罷了。”
小初彤似乎在為能夠抓住他的尾巴而雀躍,卻板著臉問道:“誰啊?”
陳白帝停了停腳步,目光微微怔忡,說了陳棺子三字。
小初彤白瞳一閃,兩隻食指靠在一起胡亂戳著,突然蹙眉道:“好熟悉的名字,呀,陳棺子不就是陳白帝嗎?”
身旁的人點點頭,笑著說道:“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兩人終於還是找到了錢莊,兌換些銀子,在就近的客棧住下,讓酒樓夥計準備浴桶熱水,乘著這個時間,又買了幾件衣裳,待到換洗完之後,已經入了暮時。夥計輕敲房門,問是否要些吃食,若是嫌麻煩,可以做好端上來,陳白帝還未說話,小初彤已經打開房門嘰嘰喳喳問了許多,十七八歲的夥計被這個小姑娘天花亂墜的問題擾得應顧不暇,一番暈頭轉向之後才明白小姑娘究竟要些什麽,連對於那雙可愛眸子的好奇都拋到一邊,匆匆忙忙下了樓,這般磨蹭,若是被掌櫃的知道,可能就有好大一頓苦果吃了。
陳白帝推開窗欄,眺望著滿城燈火的夜景,注視著居中於洛水城的巨大夜明珠,暮色貼在眼前,與碧綠光線混搭著,顯得臉色陰晴不定。日間鬧市中,他聽了不少趣聞,也留心記了許多,比如此時眼前的那顆夜明珠下就是輕樓塔,比如半月之後就是玄門開啟之時,比如當今天子家姓夜……
此刻,他手中握著那塊老頭給他的白色玉牌,指間磨砂著上麵的清晰觸痕還有那個小小的七字,心潮略有起伏卻幾無波瀾,他如今已知曉這塊牌子正是出自玄門,卻不知它究竟能給自己帶來什麽,對於不確定因素,還是暫時隱藏為好,他隻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那天啟,他無論如何也要進。
便在這時,房間的門再次被敲響,小初彤忙去開門,發現來者並不是想象中的美味佳肴,而是才分別不久便又相逢的疤臉將軍,叫了一聲正在出神發呆的哥哥,待到後者跨過門檻,才輕輕關上房門。
陳白帝回過頭,多少有些詫異於楊廷山的出現,但也隱隱間猜測到了什麽,兩人從鳳鳴關到京都,一路並肩作戰,雖說其間隻是依著一筆交易牽引,卻也有著過命的交情,而且絕對不淺,當下喊了一聲楊將軍,三人落座不一會兒,夥計便提著一個四喜盒子上來,打開食盒,屜上熱氣騰騰地放著一盤荷葉米糕,一盤酥肉粽子,一海盤蒸的爛熟的南海甲魚,擺上桌後又揭開下屜,卻是一色六盤蒸菜,刹那間,香氣四溢,陳白帝又要了兩壺酒,與楊廷山推杯換盞,盡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
楊廷山乘著酒興說出了來意,原來幾人在入城分別時,夜鴻成就已說過要為陳白帝覓一處宅子,眼下既已找到,自然要領著二人盡快搬過去,老住客棧也不算個事兒,陳白帝道了句謝,說定晚食消了之後,便一同前去。
那宅子就在這洛水南城客棧附近,距離不是很遠,是一座古樸小院,占地並不算大,但文墨氣卻極重,精致而顯脫俗,楊廷山看著陳白帝說道:“按照我的本意,是給小兄覓個大一些的宅院,但一來考慮此處距離輕樓塔較近,能方便一些,另外一點便是此院是個新宅子,尚還無人入住,我家公子也覺得不錯,幾番思量,最後便定在了這兒。”
陳白帝點點頭,拱手說道:“有勞將軍費心,尋個時間,在下一定登門告謝。”
楊廷山回禮應了一聲,因他慣於無甚表情,嘴角抽了抽權且當作是笑了,又交談了幾句,說手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小兄可隨時搬過來,便告辭離去。小初彤睜大眼睛望著他的背影,隱隱間見到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麵出現,她抬頭看向陳白帝,剛想言語,卻又覺得太過荒唐,便閉口不再多言。
陳白帝領著小初彤在這座有獨自院落的宅子中轉了片刻,發現裏麵設施一應俱全,在宅後更有一條清澈小池塘。大紅燈籠高掛在門前,不顯絲毫突兀,光芒很是柔和,靠近看過去,才發現裏麵各置著一顆價值不菲的光色琉璃,借著這光芒,小初彤小跑到池塘邊上,蹲下身去看荷塘之水,在幾株還未綻放開來的荷包根莖附近,清晰見到幾尾紅鯉,終歸還是孩子心性,歡快叫了幾聲。
陳白帝目光落在這荷塘邊上幾處極為隱晦的修葺痕跡上,多少有些驚歎於夜鴻成的手段,能夠在短短半日時間內做到如此,當真不簡單,再去聯係當今天子姓氏,後者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所以對於楊廷山能夠輕易找到自己的落腳處,他沒有半點吃驚。
回去客棧的路上,陳白帝再次遇見日間的那個孩子,隻是卻已不在醫館門前,而在隻有三人走動的明晃街道上。
陳白帝一眼便看到他藏在破袖中的匕首,眼色微不可查冷了幾分,擋住了他的去路。
孩子抬起頭,目光中充滿茫然,怔忡問道:“做甚麽?”
陳白帝冷著臉說道:“就你這點道行,沒必要如此。”
孩子沉默看他,不言也不語。
陳白帝蹙眉道:“白日醫館前,你在地上撿銅板時,我也數過,一共三十三枚,或許不多,無論是請大夫還是抓藥,都不足夠,但想來買一把不算太鋒利的刀,還是可以的。”
孩子眼中茫然慢慢斂去。
陳白帝看著他說道:“你心骨氣或許很重,既不願受別人施舍,那現在行徑又算是什麽,請大夫需要用刀嗎?”
孩子冷聲道:“關你甚麽事?”
陳白帝冷聲道:“我隻是在提醒你,如果你一直抱著這種想法,那你這輩子就注定隻能是個賤種。”
孩子握緊拳頭,麵無表情道:“我會還給他的。”
陳白帝看了眼身旁有些不安的小初彤,沉默片刻,說道:“如果不是因為你跟他很像,我壓根就懶得理會你,今日權且算我多事,帶我去你住處。”
孩子抬頭看他,悶聲問道:“你是大夫?”
陳白帝搖搖頭,說道:“不是,但我能治好大多數大夫都能治好的病。”
孩子想了片刻,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