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濟北郡,盧子城。


  南城的右陽裏,一處新舊屋舍交雜的庭院,正是潁川荀氏一族在盧子城內的宅邸。


  自從荀組領豫州刺史、荀崧任潁川太守後,潁川荀氏在如今的行台之中,就成了絕對的領袖之望。


  特別是坐鎮行台的司空荀藩,更是能影響整個盧子城內大半的行台官員。


  可以說,對於這些失魂落魄如同喪家之犬一樣,逃難到濟北郡來的這些官吏們來說,司空荀藩說的話,絕對比皇太子更加有號召力。


  不過,來到盧子城後,荀藩借口老病,辭掉了所有的職權實務,隻留下了一個司空顯尊名號。


  已經變冷的冬日裏,哪怕是天以近午,卻是仍然沒有一點暖和的感覺。


  大晉司空荀藩正坐在暖榻上,看著荀氏一眾年幼的兒郎,在他麵前背誦布置的功課。


  不管是太平時節鍾鳴鼎食也好,還是動亂之際顛沛流離也罷,潁川荀氏一門對於族中子弟的學業都不曾荒廢鬆懈過。


  一名荀氏稚子背誦完了一篇功課,荀藩又擇其中要點考評一番後,非常滿意的點了點頭,輕貓淡寫的誇了一句。


  就在荀藩想要繼續檢查下一個孩童功課的時候,房門卻是被人突然推開,隨即進來幾個人。


  正是荀藩的子侄荀巋、荀邃和荀闓。


  荀藩見這三人一同前來,知道肯定有要事,就把族中子弟給打發回去了。


  “可有要事?”荀藩淡淡的問道。


  自從以司空之職在家休病以來,荀藩對於行台之中的事情,也沒有絲毫的落下,因為荀氏在三人俱都在行台和府中擔任要職,一應重大事務,肯定瞞不過荀藩。


  荀巋首先開口說道。


  “大人,豫州剛剛傳來急報,華使君與其子侄數十人,在司州陽翟被賊虜王彌所迫,俱都歿於亂軍之中,陽翟行台數千人皆被殺掠一空。”


  一聽到這個消息,荀藩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在荀藩率領密縣行台北上投奔兗州的時候,當時身為太常的華薈就率另外一些官吏軍士南下繼續堅守陽翟,與青州劉預、幽州王浚、並州劉琨、江東司馬睿一樣繼續設立行台,招攬流亡的晉人士民。


  “華敬叔,忠正勇毅,為謀國事,雖死猶榮。”


  不過荀藩的話,卻是說的頗有些冷漠。


  “我記得與華使君分別之時,就已經知道他的庶弟華琇為劉預謀主,他卻不肯前來,想必早就有了身死殉國的打算了。”荀巋有些惋惜的說道。


  雖然華薈的陽翟行台,是永嘉之禍後建立的諸行台中,最為弱小的一個,但是如此迅速的被胡漢所滅,卻是有著重要的意義。


  那就是,別看胡虜處於各方鎮的包圍之中,但是其強大的實力,完全可以抵擋住這些勢力的圍攻。


  甚至於,在關中、並州、河南方向,胡漢的軍事優勢已經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司州兵民疲敝,時無一日安寧,民無盈月之糧,就算華使君是韓白複生,也難以為繼。”荀邃也是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荀藩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畢竟他聽過見過的慘事,都已經夠多了,如今哪怕是華薈身死,其實也完全沒有超出他的預料。


  “你們三人一同前來,肯定不是因為這麽一件事吧,說吧,,還有何事?”


  三人麵麵相覷,最後荀巋開口說道。


  “大人,最近這小小的盧子城中,忽然透出許多的詭異啊。”


  “有何詭異?”荀藩淡淡的說道。


  “大人,前日,江州和江東同時派人來,想要讓遙尊今上為太上皇,令皇太子登基,大將軍到如今卻遲遲未回應,豈不是怪哉?”荀巋小心的說道。


  如今在劉預手中的司馬端是皇太子,要是變成皇帝的話,那作為開霸府的劉預,肯定也繼續水漲船高。


  就是這麽一件,在許多人看來是大好的事情,劉預卻是遲遲未做答複。


  荀藩聞言,不慌不忙的說道。


  “遙尊今上為太上皇,那當今太子成了天子,你們真覺得,劉預的大將軍之位,就越發穩固了嗎?”


  “如今胡虜占據半個天下,劉預要是以尊奉皇太子承製,那不管如何,一般人也說不出什麽,畢竟一切都是要以克複帝京為重任。”


  “但要是皇太子變成了天子,那天子在此,這行台還有何存在的必要?”


  “況且,太子年紀已經可以婚姻親政,一旦為天子,那劉預將如何自處?”


  “天子,太子,一字之差,可已經是天壤之別。”


  荀藩說完這話,荀巋心中那點模模糊糊的疑惑也就全都解開了。


  “大人,我看未必這麽簡單啊。”


  這時候,年齡最小的荀闓說道。


  “但說無妨。”荀藩說道。


  荀闓在行台任中書郎,對於往來信件公文卻是見的最多。


  “最近兩日,臨近郡縣多有呈報,各地的百姓或者屯兵,發現了各種古怪靈異之事。”


  荀巋和荀邃聽到這話,立刻驚訝的問道。


  “何事?”


  “何種古怪?”


  就連司空荀藩聽了,也是眼睛微微一眯起來。


  “最近濟北郡有漁民,在濟水捕魚,得到一條數尺大的金鯉,從其腹中得帛書一條,上麵竟然還有字!”荀闓說道。


  “何字?”


  荀巋、荀邃幾乎異口同聲的問道。


  “海北出天子!”荀闓認真的說道。


  荀巋和荀邃聞言臉色大變,全都同時看向了司空荀藩。


  “陳涉舊事,今人效之。”荀藩的臉色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而是用一種淡淡的平靜語氣說道。


  荀巋、荀邃兩人聽到荀藩這麽說,也都默然不語。


  這種魚腹藏書的把戲,早在太史公司馬遷的陳涉世家中,就有了記載。


  身為荀氏一門的優秀人才,這種有明確記載的把戲,當然是非常的了解。


  隻不過,荀巋和荀邃兩人驚訝的事情,其實並不是鯉魚腹中藏書字的事情本身,而是這件事情背後的深刻含義。


  如果沒有人為,一條魚腹中怎麽可能有寫著字的帛書呢?


  那麽問題就來了,到底是誰放了這帛書呢?他的目的又是為何呢?


  答案當然是不言而喻。


  “不僅如此,還有軍府兵在郡中傳言,說是遇到一白須老者,告訴他唯有漢家子,方可驅逐胡夷,興複中原。”


  荀闓繼續說道。


  “還有,我今日聽屬下的小吏說,盧子城中不知何時,已經開始流傳了不少童謠,在街頭巷尾傳播甚廣。”


  “什麽童謠?”荀巋和荀邃又一同問道。


  “童謠唱曰“諸馬爭槽亂天下,手握金刀起東方”,還有‘金刀既以刻,娓娓金城中’。”


  荀巋和荀邃聽了之後,麵麵相覷。


  “大人,這些都是些愚弄村夫蠢人的把戲,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膽敢做這些搖惑讖言。”荀巋有些底氣不足的說道。


  很顯然,他的心中已經猜到了這一切背後的主使者,到底是誰再清楚不過。


  但是,真要到了那一天,他們這些身處漩渦中間的人,就必須要選擇站隊了。


  不管是如何選擇,對於荀巋來說,都是一場不可預料結局的賭博。


  所以,此時的荀巋已經恨不得自己騙自己,這一切都是旁人鼓惑的假象。


  “不錯,這些都是些愚蠢至極的謠言,隻怕這行台百官中,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些,要是劉預膽敢行那不忠逆臣之事,我第一個不答應。”荀邃立刻堅定的說道。


  聽到荀邃如此肯定的語氣,幾乎大有同歸於盡,魚死網破的架勢,旁邊的荀巋心中卻是連連叫苦。


  他不禁在心中念叨,“你是不知道青州兵的凶悍,還是以為如今靠百官士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殺人,要是劉預真要如此,你拿什麽不答應。”


  聽到荀邃如此意氣的話,司空荀藩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說道。


  “今日午時,大將軍府的華琇,來拜會我來。”


  三個人聽罷,立刻一臉關切的注視著荀藩。


  隻聽荀藩繼續說道。


  “華琇問我,大將軍功業甚高,不僅守土禦敵,還擁立儲君,護百官周全,不知道以後皇太子踐祚,將會以什麽來酬勞大將軍。”


  “我就說,等到將來討滅胡虜,恢複洛京,自然應該由大將軍位列上公,享與國祚同修戚之爵祿。”


  “可是,華琇卻說,大將軍如今已經開府行事,隻怕將來真的討滅胡虜,所謂的上公之位,也不足以酬勞其功勞。”


  聽到荀藩說道這裏,荀巋等人都是有些驚訝。


  “這上公之位,已經比三公還要尊貴,已經是我大晉上上品的官銜,要是再加上郡公之爵,已經是賞無可賞啦!”


  “不錯,不賞之功,的確是賞無可賞。”


  “那父親是怎麽回答的呢?”


  司空荀藩聽罷,撫了撫胡須,不緊不慢的說道。


  “我當然是問華琇,既然如此,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華琇說,如果他以後是天子近臣,要是劉預立下如此大功,既然賞無可賞,那就隻能以其它賞之了。”


  “什麽?”荀巋三人又是一陣疑問。


  “鴆酒、刀斧。”司空荀藩冷冷的說道。


  “啊!?”三人聞言全都是一驚。


  “華琇,為何做此之說?”荀巋驚訝的說道。


  這三人之中,荀巋與華琇、劉預等人的接觸最多,華琇說這些話,在荀巋看來,簡直就是有些不明所以。


  此時,年歲最小的荀闓,卻是皺著眉頭,小心的說道。


  “依我看,華琇之所以這麽說,肯定是如今皇太子那裏,發生了什麽變故,令其生疑了。”


  荀藩聽了這話,心中有些欣慰,但是臉上並沒有表露出來。


  “皇太子?太子那裏除了殘缺不全的左右衛率,就是百十個郎官擫者,怎麽可能有什麽變故?”荀巋有些不太相信。


  太子府中滿打滿算,也就是數百人,怎麽可能是如狼似虎的青州甲兵的對手。


  “難道說,是想要暗中毒害大將軍?”荀邃立刻猜到了另外一種。


  “不管何種辦法,既然華琇如此說,肯定已經發覺了皇太子府中可能的變故,不然最近兩天盧子城內的氣氛,不會如此詭異啊。”荀闓篤定的說道。


  “不錯,最近盧子城內的軍士,似乎是越來越多了,而且都是人人戒備,原來我還以為是要整軍去濟西討胡虜呢。”荀邃立刻說道。


  “那如果這樣的話,劉預的心腹部將董平,好像在昨日就率輕騎前往徐州去了,徐州一無匪患,二無江東變故,這麽做可是大大的可疑啊。”


  荀巋三人立刻就把這件事情給分析出來了頭頭尾尾。


  司空荀藩這時候卻是略帶欣慰的點了點頭,說道。


  “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


  “那父親最後是如何答複他的呢?”


  荀藩這時候抬頭望向了窗外,緩緩的說道。


  “興亡大事,自有天數,我能做的,不過是順天應人罷了。”


  聽到荀藩這麽說,荀巋似乎是鬆了一口氣,荀邃是驚怒難平,荀闓則是若有所思。


  “大人,劉預狂悖至此,我輩世受晉恩,自當戮力王室,怎麽能如此呢?”


  荀邃突然離開席子,向著荀藩叩首,痛心疾首的說道。


  “況且,如今行台百官俱在,大人振臂一呼,則應者雲集,想來到了那時候,眾意難違,劉預就算是有異心,又豈能如何?”


  “如此一來,既可以保晉室社稷餘脈,又能全大人忠正之名,豈不。。。”


  荀邃說到這裏,卻突然被荀藩給打算了。


  “邃,如今世事已變,非人力所能為也。”荀藩說道。


  “可我荀氏,世受晉恩,怎能……”


  “何止是晉恩,我潁川荀氏,還曾世受漢恩,世受魏恩呢,又能如何?!”荀藩忽然用嚴厲的口氣,粗暴的再一次打斷了荀邃的話。


  一旁的荀巋和荀闓見狀,也都是立刻離開席子叩拜,以求荀藩息怒。


  “潁川荀氏,絕對不能敗亡在我輩手中。”荀藩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盧子城內,不管發生何事,我等就順應其變好。”


  “至於晉室之恩,華琇已經暗中答應了我,可由荀崧等人去做吧。”


  ps:我今天才知道,從漢末到唐朝的七百年間,一句簡單的讖語讓眾多造反者前赴後繼,感興趣的老哥,可自己搜索“金刀之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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