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玉客棧 第十一章 拔河
深夜,月明星稀。
不玉客棧一樓的大廳已經閉燈,幾位夥計已經回房休息,老板娘邱不玉依舊盤算完賬後才離開。
雜房內,小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房間被照的昏黃,徐啞巴坐在桌前怔怔發呆。
若是以往,他已經開始席地而坐,盤腿練習氣訣,吸納周圍的靈氣,雖然依舊是無功而返的徒勞之舉,但是他習慣了。
隻不過現在客棧中,有那位古怪的番子老頭,若是貿然修煉氣訣,一旦靈氣運轉起來,徐啞巴知道,肯定會被他察覺。
窗戶雖然閉合,但留有間隙,屋外的冷風吹的油燈閃爍,忽明忽滅,徐啞巴陷入了回憶。
印象中,那位中年劍客的話很少,除了教自己練刀之外,很少和自己交談,倒是另一個愛喝酒的老道士話更多一些,什麽好賴不齊的話都說得出口。
曾經有一次,中年劍客好像打開了話匣子,和年少時的徐啞巴有過一次很長的對話。
少年徐啞巴拎刀去山中練習,被中年劍客攔住。
中年劍客沉聲問道:“刀劍皆是殺人器,對你而言,如何?”
曾經開朗的少年,遭遇了莫大的變故,性格開始漸漸變得沉默,終日就是埋頭練刀,也不言語什麽。
少年搖頭否定,回答道:“也可以救人。”
中年劍客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側臥在一旁裝睡的老道士,繼續道:“你身負血海深仇,整座山門一百三十二人,除你以外全部死絕。你的仇人心思詭異,特意用獨門秘術打碎你的氣境,叫你無法修行,故意留你一命。你流落山下一年,形如乞兒,受盡人間的冷暖,被唾棄、辱罵、毆打,終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活的甚至不如路邊野狗。現在我教你練刀,待你學有有成,又如何?想不想一並殺了他們,現在以你的刀法,殺不了大的,還殺不了小的?”
少年陷入沉默,閉上雙眼,回想了一下山下的種種遭遇。
流落在外麵一年,飲過田間的汙水,吃過山間的野果,被農夫提著鋤頭追趕過。
在鬧事撿過孩童吃掉糖衣後隨手丟棄的糖葫蘆,也在陋巷翻過酒樓中承裝殘羹冷炙的泔水桶。
雨天躲在屋簷下避雨,被別人惡狠狠的拿掃把趕走,在街上乞討被富人故意戲弄,丟了幾文錢在地上,伸手過去撿錢時,手掌被人踩在腳下,那人還暗中使勁,故意加大腳上的力氣。
被幾個地痞堵在巷子中圍毆,不僅搶走他身上所剩無幾的銅錢,一身破舊的衣衫還被撕的破碎,丟棄到高高的樹枝上。
住過無主的破廟,被廟中的野狗追逐,被其他抱團的乞丐追趕毆打,就連自己做的小木劍也被他們折斷。
當然,也遇到過施舍一飯之恩的婦人,收留自己暫住一日的老者,對自己毫不鄙夷的鐵匠。
少年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堅定,道:“殺該殺之人,救該救之人。”
一旁的老道士打了個哈欠,緩緩坐起身子,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下一口酒,咂了一下嘴巴,長舒一口氣,感覺渾身舒暢,自言自語道:“善。”
中年劍客聽完少年的話,冷哼一聲,譏笑道:“‘山上人’千辛萬苦修行方能踏上‘山’,修行大道,修為越高,經曆的磨難越大,可不比那些奔波一生的凡夫俗子活的容易。天道越近,人間道就越遠,就像登上山巔俯瞰山下一切,否則為何有那麽多山上人,視山下人為草芥。殺人難,救人比殺人難,你現在還未入道,話說的如此輕巧,未免也太假大空了。”
少年抬頭,第一次直視中年劍客的眼睛,沒有了往日的懼怕,不假思索道:“山上人山下人,皆是人,活一天是人,活一年是人,活幾百上千年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哪些錯要用命來填,哪些錯可以改正,我可能看的不準,但我腦子拎的清楚,你就沒犯過錯?”
中年劍客有了一絲怒氣,身後配劍未出鞘,但嗡嗡作響。
中年劍客不悅道:“大道修行就是逆天而行,要爭,要搶,要奪,誰擋在天道之前,就要殺了誰,手中刀劍的份量越大,道理就越重,說話才有人聽,小懲大誡你沒聽過?那些人不由分說就滅了你的山門,你的山門內,那些與你差不多大的孩童,何錯之有?不照樣該死的死,該滅的滅,但在大道之前,那些殺人者,好像也沒有錯。你殺那些山下欺負過你的人,又何錯之有?”
少年眼神中多了一絲不屑,道:“以前的生活無憂無慮,我什麽都不用想,但我攤上了這些是非,既然山門的其他人都死了,就我活了下來,那我練刀的目的簡單,練到可以去報仇,那我就去報仇。那十二個人上的山,是他們殺的人,我就去殺他們十二人,誰攔著我報仇,我先說出我的道理原有,說不通,該殺也要殺。”
“至於其他人,對我有好的,也有壞的,如果對我不好的我就去殺?是不是太不講道理了?我又得殺多少人?殺了他們,他們的家人再來找我報仇,我又繼續殺?”
“何況那些對我好的,人家也沒圖我報恩什麽,我隻知道師父說過,人世間的善,總是一個人給了另一個人,這一個人再給第三個人,以此往複。練刀為了報仇不假,能救人時當然要救,什麽天道地道人間道,和我有什麽關係?”
中年劍客道:“現在沒關係,是你氣境破碎,無法修煉,不然以你的根骨天賦,成為山上人是遲早的事情,那個時候就怕你想起現在說的話,會懊悔曾經自己這麽愚不可及過。”
如果說剛才少年眼中的不屑還藏著掖著,此刻已經是一覽無餘,道:“還是那句話,你就沒犯過錯?再是聖人高祖也犯過錯,如果有些小錯就該死,隻怕這天底下的人都要死絕了吧。”
中年劍客身後的配劍自行出鞘,遊弋在半空之中,飛劍在少年身前顫抖著劍身,瞬間劍光一閃,斬掉了大片山林。
少年握了握手中的刀,難得開口笑了笑,道:“你也別嚇我,不是你手中劍厲害,你說話的份量就重,我就要聽,在我看來未必。我師父帶我上山,他對我好,師祖對我好,師兄師弟們對我好,他們死了,仇我自然要報,你從山下帶我回來,教我練刀,我記你的情,如果日後我大仇得報,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但你別教我怎麽做人,那是我死去師父的事情。”
中年劍客笑了,被少年氣笑了,道:“人性本惡,人間渾濁,你見過多少世間醃臢事?你就沒想過殺人其實也是在救人?不過下山短短一年,別真以為自己就看透了一切,多得是蠅營狗苟之事,隻有爬的高才能看得遠,不然永遠‘身在此山中’,以為看的真切,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少年皺了皺眉頭,道:“人性本惡也好,人性本善也好,好像與我無關吧,我一個氣境破碎的廢人,練刀都嫌時間不夠,哪有時間思考這些。我不是三教聖祖,沒資格加以評判。我不會因為別人踹了我幾腳就去殺了他,壞人也有做過好事的時候,哪怕他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真的太壞了,遇見了,力所能及,我會殺了他,如果沒那麽壞,我想世道會教他如何做一個好人。”
中年劍客怒氣更加一分,問道:“你師父教你的?”
少年點頭。
少年故意看了看中年劍客腰間別著的一本書,道:“是非善惡也不是誰一個人說了算,你說我在此山中,你不過是在另一座更高的山中罷了,難道你不是在掩耳盜鈴?”
老道人胡子邋遢,又舉起酒葫蘆喝了幾口酒,麵色紅潤,打了個酒嗝,喃喃道:“大善。”
“大膽!”中年劍客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怒不可遏。
中年劍客一抬手,那柄劍就回到了他手中,他一劍拂去,少年身後的一座大山被斬掉山頭。
劍氣從少年身側伶俐略過,發絲都被拉扯向後揚去,少年將刀插入地下,彎腰死死握住刀柄才沒有被劍氣掀翻。
等周圍的一切風平浪靜之後,中年劍客的怒氣隨之消散。
十一歲的少年抬著小腦袋,問道:“你今天的話真多,還有要說的嗎?沒有我就去練刀了,沒時間和你掰扯。”
少年自顧自的扛著刀入山,開始端著到練習握刀。
少年身後有顆千年大樹,樹身上有無數道密密麻麻的刀痕,全是拜少年所賜。
老道士在少年走後,又拿著葫蘆飲酒了大半天,喉嚨一直在鼓動。
小半個時辰過去,遲遲不見葫蘆中的酒告罄,老道士的臉越來越紅,最後好像酒勁上頭,手中的葫蘆一斜,從手中脫落到了地上,老道士也身子一軟,倒地呼呼大睡。
中年劍客站定在原地,鬆開手掌,長劍肆無忌憚的在一旁飛舞,被中年劍客瞪了一眼後,就像頑皮的孩子被長輩斥責了一般,乖乖回到劍鞘。
睡夢中的老道士囈語一句:“還是你們讀書人會說道理啊。”
中年劍客此刻才露出笑臉,道:“道長不教,我隻好做一次黑臉。”
老道士道:“好一個逆天而行,反其道而為之,就你們花花腸子多。”
中年劍客不在意老道士的話,道:“道家無為而治,道長倒是修的爐火純青。我讀書多了些,想得到,做不到。”
老道士閉眼,咧嘴一笑,道:“今兒天氣好,要不要給你算一卦?”
中年劍客不言語,一步踏出,身形已經消失在山野之中。
徒留下老道士一人,鼾聲響徹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