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戀一地
君留山看了一眼思索地看著青年的林眉,和明顯還是緊張的青年,沉聲開口。
“爾等平日在山中,一年之生計所靠為何?”
青年想了片刻後條理清晰地回答了出來。
“回王爺,地中耕種所出,一年交兩稅尚夠家中口糧,家中圈養雞鴨豬羊,婦人上山挖取野菜,再於秋時打獵兩月,可使家中無憂。”
“再有溪中魚蝦、田中螺鰍可在一時嚐鮮,或以皮毛柴火售賣,同縣中換取鹽油醬醋等物,縣中常有外來商隊,還會收購一些山珍藥草。”
他們之前的生活並不困苦,身上的衣服雖然一路被折騰得髒汙,有些地方還被掛破,但是用的細葛布所裁,還夾有厚實又合身。
談吐之間也有禮有節,帶著吉淮特有的文雅之風。
“地中所產之物,鄉中早有規矩,合時而取,不可過量,但大禹山脈廣遠,也足夠我等所需。”
“家家幾乎都養著耕牛,縣中開辦了書院,各村也有先生授課,雖在山中,也不缺教化,且此次之前,同山外來往並不困難。”
林眉將他們所過的生活,和之前她見過的一些地方百姓的生活相比,都還要富足許多。
特別是和顧明玨的封地相比,無怪乎顧明玨如此的不滿,困苦之地食不果腹,富足之地已思教化,同在一國之地,卻是兩個天地。
林眉也明白了君留山的意思,如果此地貧瘠,另擇新地安置,分發田地房屋,百姓會感恩戴德。
但如這般富庶之地,遷移之後,生活若並不如以往舒適,百姓是會心生不滿的。
“如今山中危險,你們可願另尋一安全之地,重建鄉裏?”
“回側王妃,我等一地此次遇險受災不假,但曆來天災未有避人之意,人為其所驅,則無處可安。”
青年歎了口氣,鼓起勇氣抬起頭,很是認真地看向了君留山和問話的林眉。
“況且此為故土,生長於此,族親先人埋骨於此,此地養活了我等,如何割舍得下行背井離鄉之路。”
“好了,你先下去再休息一下吧,等到了縣中,你們還要忙碌一陣。”
“是,下民告退。”
等人走了之後,林眉拿起沒有啃完的那塊幹糧掰開,分了一半給君留山。
“此為多謝王爺此番教導。”
君留山看看手中自己給她的幹糧,林眉是將自己沒有咬過的那一半分給他的,但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折思和折寧在不遠處靠著樹,一邊守衛兩位主子一邊休息,剛才那些話他們也聽在了耳朵裏,但他們沒有見過他們王爺這種像是教學生的架勢,和如此奇特的“束脩”。
在被君留山察覺到之前收回了目光,折思偏過頭壓低了聲音和折寧耳語。
“王爺近來好像和側王妃親近了不少?”
“就是哪有夫妻之間說的都是這些政事民生天下的,王爺這和人親近的方式也是別出心裁了一些,雖然側王妃的待遇是獨一份的。”
折寧麵無表情地橫了他一眼,隨手拿了個什麽東西堵住他的嘴,等堵完了才發現是自己最後一片肉幹,頓時臉色更加不好。
“主子的事也是你該妄議的嗎?”
說就說了,還要嘲笑?不怕回去直接被王爺讓人壓下去打板子嗎?
就這麽一點距離,聲音再小有什麽用,沒看王爺和側王妃都已經看過來了嗎?
君留山眉如長鋒眼含煞氣地注視著自己的左右臂膀,覺得他們現在和某位表弟一樣的讓人鬧心。
林眉則是忍不住想笑,但考慮到君留山的麵子問題,和兩人的生命安全問題,她握拳抵唇輕咳了幾聲,把笑聲給壓了下去。
“王爺,前麵似乎可以走了,我們還是快些趕到縣城去吧。”
火把在隊伍中點亮,亮成了一條蜿蜒的長龍攀附在山脈之上,向著藏在深山中的那一點明光前進。
站在城牆之上引頸而望的縣令和縣丞都激動起來,拉緊身上的棉衣下了城頭,叫衙役點亮火把,帶著人向外迎去。
餘守清和傅德明看見遙遙相和的火光也是長長鬆了口氣,要不是顧忌著麵子,傅德明都不想拒絕丁越羅背著他走的提議。
他們夫妻的身高相差無幾,但傅德明自家知道自家事,他抱丁越羅起來,絕對沒有丁越羅抱他這麽輕鬆,偶爾他也會羨慕餘兄能輕輕鬆鬆地抱起餘夫人,多有滿足感的一件事。
縣令上來就熱淚盈眶地向勉強站直了身的兩位一揖到地,縣丞也是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
“下官總算等來了府君,未能護得縣中百姓周全,下官無顏麵對府君。”
餘守清歎息著扶起了他,在他肩上拍了拍,這位縣令年紀也不輕了,胡子頭發都早變作了花白,平日梳理得整整齊齊,看著還有幾分風雅。
如今卻是滿頭銀發身形佝僂,青色的官袍裹在身上,勉強撐起了安撫人心的沉穩之態。
但蒼老再也遮不住了,這次之後,或許就會辭官歸鄉了。
“此是天災,縣君已然盡力,如何怪罪得到縣君頭上?”
“這些容後再說,此次攝政王下恤民情,聽聞吉淮遭難,特地前來賑災,也跟著我們進了山來,縣君先隨本官前去拜見。”
聽見這話的人都吃了一驚,縣令更是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抓住了餘守清扶他的手,聲音都在打顫。
“攝政王……那位攝政王?”
不要怪老頭子沒見識,他是從京城下放到地方的,也曾在翰林院做過事,做過皇子的講侍,縣令也好歹是地方五品的官。
隻是他不知道,他該怎麽樣去麵對攝政王,站在一地的狼藉殘骸中,站在百姓的屍骨中,他無顏以麵上。
勤勤懇懇戰戰兢兢為官多年,這是他從政生涯中最為淒涼的一次,偏偏還讓那位曾聽過他講學的王爺遇上了。
但不論想些什麽,攝政王是一定要去拜見的,其餘的人級別不夠,隻有縣丞攙扶著他,兩人跟在餘守清的後麵惶然地向前走去。
傅德明留下來,帶著縣中的衙役守軍們指揮接下來的事務安排,哪怕腿肚子酸痛得他現在連抬腳都困難,也要繼續跑上跑下。
林眉和君留山在縣外看著路邊立的縣誌碑,這裏沒有多少傳奇故事,但從前朝便建立此縣,也安穩了百年有餘,在戰火之中也未曾被摧毀。
之所以在此處落碑,是為了警醒後人要愛護此地,修身立正。
說是縣誌,倒不如說是警戒和訓導,立在此處,讓來往的人都能看見,從而時時自省。
“……告後人誡此,雖為耕獵,從依天時。何以明此之意,當習文識理,以明意而修身正行,以正行護一地而覆蔭子孫,如此當得生生不息。”
“縣誌相傳者,無非此理,後人見之,或可續之。”
碑的正麵以此為結尾,再轉去背麵,則是些零散刻上的篇章或短句,字體不一,磨損程度也各有差別。
“王爺、側王妃,下官領吉安縣縣令梅斯、縣丞錢先郎前來拜見。”
“臣等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拜見側王妃,側王妃萬安。”
君留山擺了擺手讓人起來,負手看著那些寫在不同時期的文字。
“這些都是曆代的縣令所續寫?”
“……回王爺,非是全部,也有此地大儒和名士。縣令於此地任期不定,隻有任職滿了十年以上,或是做出了政績來的縣令,才會在上落字。”
本想請罪的老縣令苦笑著拱了拱手,同去看那一塊被護養得很好的石碑。
曆經百年餘,人事幾多更迭,這塊碑,那棵老樹,都是被時光遺留下來的見證。
“曆代縣令到任之時,都需於此碑前敬香三柱,一謝先輩之教誨,二表為官之決心。”
“臣曾在此立誓,要護得一方百姓安寧,如今失信於百姓,失職於朝廷,實無顏見人。”
梅斯老淚縱橫地跪拜於地,自摘了冠以額觸地。
這一次的災難,一縣之地,死了近一半的人啊……
在亂石泥流雪崩中死者就有兩百餘,被困山中病餓受凍而死的又是一百餘,還有被救回來卻一病不起的,山中失足的、失蹤的……
“若臣能早些救出他們,或許他們就能活下去了,是我沒能救得他們……”
在心中憋了兩月餘的悲涼、自責、愧疚、懊惱都被哭了出來,說到後來老人家啞著嗓子泣不成聲,縣丞也是哭嚎不止。
餘守清想要去扶他們,君留山微微搖頭,隻靜靜站在這裏陪著他們,任由他們發泄出來。
有縣中之人聞得哭聲靠近,聽著聲聲泣血的哭訴也低頭垂淚。
那邊接收物資、安排住宿都進行得有條不紊,不需要君留山親自過問,莫上先生已經入了縣中,由暗衛和衙役陪著去尋醫館,先給情況危急的病人做些處理,暗衛來往於隊伍之中,防止意外發生。
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在了城門口,看著這些辛苦跋涉而來的人,不住作揖道謝。
“縣中百姓傷亡不多,多是鄉裏,當時大雪封了山,連縣城到鄉中的路都走不過去,大雪足足下了有半月。”
後麵趕來的縣中縣尉讓人扶起兩個同僚,和君留山連連賠罪,又引眾人往城中走。
“中間不是沒有派人試著出去,但運氣好的還能折返回來,運氣不好的……”
“唉,遠一些的村子都是在一個月之後才好運地派了兩個人翻山過去了,過去之後,就剩那麽十幾個人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