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斥莽撞
花廳倒也不是什麽都無,陸柮再怎麽也不可能做出這麽失禮的事來。
隻是除了座椅高幾,和兩個博物架,隻有一幅中規中矩的山水畫是不同的色彩,再找不出一點能柔和灰磚烏柱滿目冷硬的東西。
連那副青山綠水的畫,都平白多了山雨欲來的黯淡。
說這裏是陸家的花廳,卻比審案的公堂還要不近人情了些,高梁飛簷都像是居高臨下,投來的也是能讓人遍體生寒的冷冷一瞥。
陸柮進來的時候向亭大大地打了個噴嚏,抬袖掩著麵羞憤欲死。
把家中布置成了這樣,早已習慣的陸柮愣了一下,跨進去的半隻腳又收了回來,避開幾步背過身去,眉心山峰高聳,眉頭下壓,負著手看了眼守在門外廊下的仆從。
仆從躬身行了一禮,不等他開口就領會了意思,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向亭在被凍生病之前,得到了陸尚書良心發現讓人送來的火盆,和剛剛煮好的蜂蜜牛乳,還有一盤熱乎的點心。
朝廷每年都會給各六品以上的朝臣府上送碳火,陸家隻是不用,但也好找,而蜂蜜、牛乳、點心這些就是現出門去找來的了。
這還是陸府頭一次有這種陣仗。
在向亭把手伸向蜂蜜牛乳之前一碗辛辣刺鼻的薑湯先放到了他的手上,向九郎照舊喜滋滋地喝了下去。
“怠慢了禦史,陸某向禦史賠罪。”
“尚書客氣,是區區來得冒昧,打攪了大人清淨。”
過了十五開衙,但也要到正月之後才會正常點卯辦公,現在大家都是在自己家中呆著,辛勤如陸柮自然是要把公務搬回家來做的。
向亭剛剛上任,前任又是個犯官,還在趁著這幾日交接公務,梳理禦史台之事。
他站起來,兩人客客氣氣地行了禮,又分別落了座。
陸柮手掌壓過腿上將衣擺撫平,向亭端起了蜂蜜牛乳執勺慢慢喝著,他也不急,攏袖端在小腹前,等著向亭喝完,又喝茶清了口,才開始了談話。
“禦史前來是為前任禦史之事?”
“區區回京尚不到十日,驀然被陛下委以重任,心中難免七上八下的。”
向亭也學他的樣子兩腳四平八穩地分踩在地上,想在雍容矜持和天生帶的稚嫩中找出份威嚴來。
“如今人在尚書手中,一些事區區去問,還沒有尚書能問得清楚,是以隻好前來打攪尚書了。”
陸柮從袖中抽出紙來放到案上,一指壓在了上麵,朝向亭的方向推過去半寸,指尖在上麵點了點。
向亭能看見上麵寫滿的小字,也能看見修長的指節抬起落下的動作,和陸柮冷淡抬起的眼。
“禦史想要知道的,陸某都已寫好。”
東西就被壓在他的指下,說了這一句陸柮便不再多言,也沒有將東西交出的意思,顯然是沒有這麽簡單就交出來的道理。
至於他怎麽知道向亭會來討要這些東西,又想要得到什麽,便不為人知了。
向亭色白,緋紅蔓延時便分外顯眼,淺淺兩抹紅霞比胭脂還要添色。
陸柮抬手讓在廳中伺候的仆從都退下,廳中隻留了他們兩人時,向亭扛不住壓力,深深地低下頭去,兩隻腳也蹭著地並在了一起。
難言的沉默在兩人之中凝出一地的冰霜,更多的是陸柮一身的寒意向著向亭壓了過去,兩人耳邊似乎能聽見冰晶結成時的“哢嚓”聲接連響起。
向亭往座椅一側瑟縮了一下,陸柮見之威勢更重,臉色也更冷若冰霜。
他感覺自己就是被提到公堂之上受審的犯人,被壓在冰天雪地中跪著,上麵驚堂木一拍就能把他嚇得都上三抖,
而且最可惡的是,上麵的人不審他,就要讓他自己開口認罪,認得不滿意了就是一頓殺威棒,要是始終不能讓他滿意,還有十大酷刑輪著來。
這簡直就是要屈打成招啊!
向亭眼一閉心一橫,摔了碗在高幾上霍然起身,自以為氣勢如虹實則聲如蚊呐地大喊了一句。
“我錯了!”
陸柮屈指在漆黑的木麵上敲了一下,如同判官敲下了驚堂木,向亭熟練地抱頭蹲下在原地縮成了一團。
看得刑部尚書都要感慨一句,這認罪的姿勢和態度可比那些犯官要標準得多了。
“錯在哪了?”
正式進入了審案程序,堂下犯人心知再無逃脫之路,破罐破摔地在棍棒加身之前,垂著腦袋將自己的罪行全部交代了出來。
“不該偷瞞著王爺和家裏跑回京城來,不該一聲不吭就接下禦史大夫之職,不該怕挨訓和阿兄你賭氣……”
“陸某還以為禦史大人要就此和陸某割袍斷義了。”
向亭說一句陸柮臉黑上一分,偏生向亭沒少惹事,一交代就掰著指頭半天說不完。
陸柮的怒氣被他念得從些微變作高漲,又在海浪肆虐之後退了潮,留下孤零零在沙灘上支離破碎的岩石。
向亭還在很認真地數著,從那些大事數到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十根手指頭已經輪過了兩遍。
“你是來認錯的還是來氣我的?”
陸柮猛然一拍椅子扶手,向亭一個哆嗦坐到了地上,差點咬到自己的舌尖,又被上麵的“判官大人”瞪了一下,他臉色比身上的袍子還要陰森。
“坐回去!”
向亭抖著腿爬起來,坐回了他的椅子上,努力端莊地坐好。
“老師給我送信來的時候,讓我將你綁回去,還送來了你們向家的家規,讓你抄上三百遍。”
“抄什麽抄,我倒著都能背出來了。”
向亭條件反射,不滿地哼了一聲,又在陸柮嚴厲的眼神中把脖子自己按了下去。
“你們都能在朝中做事,微之也要回來了,就我一個人被關在家中不能出來……”
“族中避禍而遠朝堂,我和族中斷絕關係還不成嗎,真出了事又牽連不到他們身上去。”
提起這事陸柮剛熄的火又騰地一下衝上了頭,他深吸幾口氣閉了閉眼,喝了一口茶想要降降火氣,但上的是熱茶,一口下去他心中更是惱怒異常。
捏著杯子的手青筋都鼓了出來,袖口滑下手腕,腕骨上一層皮繃得蒼白。
向亭最怕他這幅樣子,雖然他倆都是貨真價實的文人,但文人和文人之間也是有區別的,比如一個陸柮,能打三個向亭。
他剛挺起的背又彎了回去,但這一次說什麽也死強著不肯開口認錯。
其實他不過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何錯之有?
陸柮睜眼就看見那張寫滿了“不認錯,不覺得錯了”的臉,膽大包天地想要和他比誰板起來更凶了。
尚書大人忍了又忍,臉色詭異地恢複了冰冷的平和,他抬手把杯子砸得粉碎,茶水中混著幾絲殷紅的血,在桌上散開,順著桌沿滴落。
向亭眼睛嚇紅了,膽子也嚇破了,拎著自己漏著氣的膽子把脊骨一節節拚直了回去,紅著眼抿著唇一言不發,今天說什麽都要死杠到底。
“向家養了你這麽久,你就是這麽回報他們的,向九郎,你對得起祖宗高堂嗎?。”
陸柮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聲音冷淡。
“世家名士,高門望族,為什麽一朝覆滅,不就是因為這些人都忘了祖宗之訓,光享祖宗之福了嗎。”
“家規我倒著都能背,第一訓就是‘凡稱名者,當執天下之劍,守天下之危,護天下之民,不負此身’,不是抱著世家那個名號自命清高貪生怕死!”
向亭一把扯下身上的兔裘丟在地上,又去拽自己身上的衣帶佩飾,頭上的玉簪頭冠。
沒了束具,頭發變作了一個亂糟糟的高馬尾從頰邊頸間垂下,他低著頭手都在抖,越抖解得越慢,幹脆就隨意撕扯了起來。
“你們都能做得的事,為什麽我就因為出身向家而做不得了!”
“我就是看不慣他們那副樣子!向家、向家,貪名圖利的叫什麽名士,失了氣節的稱什麽世家!”
“向亭!你夠了!”
陸柮一掌拍在碎瓷裏,抬起手時鮮血淋漓,他抖著手指著向亭,半天說不出話來,血從指縫間滴到地上,青年的淚珠子也在地上浸出個深色的團來。
還在和腰帶糾纏的手停在那裏,向亭吸了吸鼻子,顫巍巍說了最後一句。
“師兄、阿兄,我腿疼。”
陸柮一下啞了火,扶著額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向亭蹲了下去,抱著膝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功力這麽多年半點沒有退步。
手遲來的也疼起來的陸尚書起身走過去,從地上撿起兔裘丟在他身上,煩躁地揚聲叫人。
“來人,去拿藥過來,把裏麵收拾幹淨!”
早就被裏麵吵架吵得噤若寒蟬的仆從從外麵探出腦袋,一個轉身小跑去拿東西,兩個人進來把向亭扶到椅子上坐下。
看看自家大人的手和臉色判斷了一下局勢,一個去打水,一個麻利地收拾好了桌上的碎瓷,還把向亭這邊的瓷盞也帶著走了。
陸柮給向亭寫的那幾張紙被水泡了,字跡暈開了一團,也不能要了。
在向亭時不時的抽泣之中,幾個仆從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他們之間的殘局,又低著頭退了出去,把門給他們闔上。
陸柮手掌被白條纏了起來,活動有些不便,但看著向亭那頭亂糟糟的頭發又心頭冒火,眼不見為淨地甩袖轉身,發現沒有茶能喝了。
他被氣笑了,咬牙切齒地坐了下來。
“我就該在你進京的第一天,就把你打斷腿丟上馬車送回向家。”
“你自己也沒比我聽話到哪裏去。”
向亭嘀咕著,又吸了一下鼻子,看著他的師兄小心賠著笑。
向家自退避朝堂之後,在留楚之地的合陽郡首慶城廣開族學,能過教學先生眼的孩子就能被收進學中同向家子弟一同教導。
而陸柮是向亭的父親,向家家主的入室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