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舊人夢
莫上先生同君留山是忘年之交,並非單純的大夫和病患的關係。
他不如旁人敬畏君留山,也不像大夫隻管治病。
“老夫看得出來,能勸得住王爺的,隻有側王妃一人。”
“哪怕您想要離開王府,也還請您能多勸一下王爺注意身體。”
“王爺壽命隻餘兩年,算是老夫的不情之請吧。”
林眉沉默著沒有回答。
莫上先生恐怕是從酒兒那處得知了她和君留山的約定,君留山之前彌留之際,或許這也已經不是個秘密了。
但除了君留山之外,莫上先生是第一個提到這件事的人。
林眉不太想和別人談論這件事,就像她不喜歡有人插手她和君留山的事。
岑見和折寧他們都很識趣的沒有逾越,連暗示都不曾有。
但莫上先生是杏林聖手,天下第一的神醫,君留山因為寒毒的原因,累他奔波操心了太多年。
他對君留山像是長輩的關懷和至交的擔憂。
這讓林眉也無法斬釘截鐵地去傷害這樣一份好意,盡管這份好意不是給她的。
說到底,還是因為君留山對她而言是不同的。
“先生說的我明白,我會好好考慮的。”
“是老夫冒昧了。”
莫上先生不住地摸著胡子,神情間也不無尷尬。
醫者多見生死之事,生死之前又常見人情冷暖人心莫測,他本是不該多言的,這已經算是犯了人的忌諱了。
但他就是一時沒有忍住。
他自己也很無奈,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話都已經說出去了。
到底是君留山安好讓他也激動了一些,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受不得刺激。
岑見和折寧都很快回來了,暗衛也把馬收拾好了。
他們沒有再多停留,告辭之後在天光昏暗的時候闖進了風沙裏。
屍體被掩埋在了黃沙之下不留痕跡,但不必活人回去報信,胡老已經知道了結果。
“果然是落在了她的手中,倒也是巧了。”
方瞎子又換了一條蛇,那蛇順著他的衣袖攀到了肩上,在他的頸邊昂著頭,“嘶嘶”吐著蛇信。
胡老擦著手上的血,孟明臉色蒼白地趴倚在一旁的椅子上打哈欠,又把自己蜷了起來。
他剛剛被試了一種新藥,胡老還掏了另外一個藥人的心髒喂他吃下了。
他揉著自己肚子嘟起了嘴,像是沒有吃飽的樣子,隻有他自己知道,身體從心髒開始,內裏一點點腐爛的過程有多痛。
不過沒有關係,等過上一天,他就又好了,在下次試藥之前就不會再痛了。
“胡老,要多派些人手去抓人嗎?”
“不必了,他們大概也是出來找東西的,防著我們的呢。”
“但再防著,東西也會被找到,等著吧。”
胡老好笑的拍了拍少年的腦袋,讓人帶他下去再吃些東西。
“不能把爺爺的小彌給餓壞了,是不是?”
守在一旁眼睛都恨不得閉上的戰戰兢兢的奴隸嚇得一抖,想要快點跑開又不敢拋下少年,而少年偏要慢吞吞地拖著步子走。
在他們的背後,胡老和方瞎子還在說著話。
“那件東西已經找了許久了,也是托這位側王妃的福,總算是要找到了。”
“不過恐怕不好拿過來,這兩天外麵的人都盯著這邊的。”
“您說,君留山真的快要不行了嗎?”
胡老似乎是沉思了一會,沒有說話,後麵的話他們就聽不見了。
少年怏怏地穿過走廊,男人從拐角轉了出來,看見少年時一愣,隨即退到一側低下了頭。
赤裸的冰涼蒼白的雙腳在他的麵前停下,黑色的袍角垂落,遮住了瘦骨嶙峋的腳背。
“你爹爹怎麽樣了?”
“謝公子開恩,已經好了。”
“怎麽這麽快就好了,沒意思。”
少年似是不高興地嘟囔著,抬腳踢了踢他。
“算了,下午你過來陪我玩,你不來,我就讓人把你爹抬過來,知道了嗎。”
自從上次出去之後,少年就格外喜歡找男人玩,大家都知道了。
還有人擔心地去和胡老說過,但胡老隻是撚著胡子不以為意。
“小孩子貪玩了些,何必束著他,橫豎也出不了什麽大事,小彌還是有分寸的。”
在這位公子手下吃過苦頭的人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麽神色。
現在有了男人轉移少年的注意力,他們不是怕壞事的話,都是一萬分的樂見的。
“……是,公子。”
奴隸注意到了男人在寬袖下握緊的雙手,連他都不由有些同情男人了。
昨天這個男人陪公子玩完之後,是被人抬著出來的,回去的時候背上的血流了一路。
少年滿意地點點頭,背著手又踹了一**隸。
“還不快走,本公子餓了。”
奴隸一句話不敢說,連滾帶爬地在前麵領路,頭死死地埋下去不敢多看一眼。
也就沒有看見男人深沉的目光,和少年唇邊溢出來的一絲豔紅。
孟末和孟彰雖然和少年同在一片大漠,但也難以知道他們心心念念多年,又沒有見過的阿明現在是個什麽模樣。
大漠太大,天下太大,一個人想要藏起來隻是讓特定的人找不到,總歸是有辦法的。
而且,他有很久都沒有去偷偷看過他們了。
在孟末的記憶中,隻有小時候還軟乎乎的孩子,和那個渾身是血糾纏不休的夢魘。
他支著額頭坐在書案後,掌心和額上不知道哪邊的冷汗更多一些。
一滴眼淚混在從眉梢淌過眼角的汗水中,無人察覺地滾落下去,孟彰將白巾打濕了給孟末擦著汗。
“爹,您又夢見小弟了?”
孟末眉心湊攏在一起互不相讓地抵著勁,蓋著的眼簾上還在循環反複地重現剛才夢中的一幕,一聲聲的質問不是響在耳邊,而是響在心底。
心如鼓擂,夢似昨日。
“無事,隻是夢而已。”
孟末在把他的阿明又深深藏起來之後,才睜開眼對著孟彰笑了下,拿下他手中的巾帕捂在臉上。
微微有些燙人的溫度覆在眼上驅散了陰霾,把從寒淵血海中才被打撈起來的心也捂熱了些許。
孟彰抿著唇,唇角繃緊了弧度,牽扯著臉上的肌肉跳動了一下。
一杯溫水放到了案上,洗完臉孟末的眉頭也被他自己抹平,但他端起水杯喝了半口就放下了。
孟彰按住他想要拿起筆的手。
“您這兩天頻繁夢見小弟,白日裏也總是會晃神。”
“雖然您不願表現出精神不濟的樣子,但您真的需要休息了。”
“然後再一閉上眼又看見阿明嗎?”
孟末在孟彰的手背上拍了兩下,讓他放開自己。
他的眼下有了青黑,眼睫也總是半垂著,不用笑的時候嘴角是往下墜的,被那一個小小的人影壓著抬不起來。
那個人影像是盤繞著高木的藤蔓一樣,深深嵌在他的心髒上,每次出現,那一身暗紅而陳舊的血色,都會把他拖進無盡的血海之中。
但他還是沒事人一樣,在纏在心上的藤蔓稍微放鬆之後,就能正常呼吸著從房門走出去。
隻有孟末和孟寺知道他有多少時間夜不成寐。
“彰兒,那隻是夢,為父這一點還是能分得清的。”
“最近隻是事情太多,才有些累著了,等這一次忙完了,我們都能好好休息上許久,不必在意這一時。”
孟彰和他對視,這時平日看著就是個青年的人,才能從眼角的細紋上看出他已經年過而立了。
孟末笑著安撫他,放下筆站起了身來。
“也罷,出去走一走吧,我也坐了許久了。”
“您一會還要換藥。”
他的領口還露出了一點繃帶,孟彰不讚同地看著他。
這幾天因為受傷,孟彰是嚴禁他去騎馬奔波的,最遠就讓他走上城頭看一看,城外的蝗蟲這些都是孟彰帶著另外一個副將在處理。
現在正是蝗蟲攻勢最猛烈的時候,難免會有漏網之魚飛進來,他怕孟末被蝗蟲傷著。
孟末被他看得又好氣又好笑,沒好氣地抬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回來再換,你真當你爹成了要被嬌養的大小姐了?一點小傷罷了。”
孟彰沉默地盯著他,他腰間還佩著劍,並且一手按在劍上,大有躍躍欲試要造反的意思。
父子倆互不相讓地瞪視許久,最後還是孟末退讓了。
“我隻在城中轉一轉,不靠近城牆。”
孟彰這才勉強同意了。
城中現在也沒有什麽好轉的,滿街都是巡邏的兵卒,百姓都在家中閉門不出,每日會有人將一日的水送上門,吃食則是三日一送。
西一那邊也歇了市,店鋪都好好地關著,沒有哪一家鬧事不想關的。
這裏的人都習慣這樣的生活,輕易就能做到令行禁止,若是有誰這個時候出了頭,不說士卒,百姓都會自發將人視為不軌之人。
孟彰也在軍府其他人的協助下,確實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
但城中並非靜悄悄的,炊煙還是會升起,小孩在家中也能玩鬧,聚在一起的家人還會說笑。
年紀大些的少年還有在背書的,聽著聲音就能知道他有多不情願,但偏偏背得流暢又字正腔圓,官話的發音極正。
還有孩子會趴在窗上從偷偷打開的窗戶後和路過的將士打招呼,將士揉了揉他的腦袋,替他把窗關好。
“不要調皮,小心摔下去。”
母親溫柔的聲音從窗後傳來,窗上映出一個懷抱著孩子的身影。
他們都很自然地生活著,城外的那些危險也隻會被攔在城外。
孟末在回到軍府的時候問孟彰。
“興修那邊都安排好了嗎?”
“回將軍,都安排好了。”
“這邊也不能出現紕漏,成敗可能就在此一舉了。”
孟彰慎之又慎地頷首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