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所求何
他私下裏和岑見抱怨連連。
就君留山這樣的,怕也沒幾個大夫願意接手了。
“這種就是最讓人不省心的病患,自己都認命不想活了,救他跟求著他一樣。”
“真的就是你們慣出來的!”
岑見苦笑著代君留山給他賠罪。
“表哥隻是……唉,還請先生雅量,不求治病,但求能讓王爺少些苦痛。”
有些話,岑見不好說,也不好和莫上先生說。
君留山隻是,他心中係了太多的“大事”。
想要活下去是因為天下未安,放棄掙紮是因為不值得浪費太多時間,還有許多的後事需要安排。
君留山要算計天下,算計人心,算計所有人的後路,要算計的太多,自身也就微不足道了。
岑見是看著他從宮裏走出來的,八歲的小皇子,十五歲出宮建府的王爺,二十歲提劍披血的將軍,和現在的君留山,他都見過。
君留山很少為他自己求什麽,他總在滿足別人的願望。
母妃、父皇、楚帥、將士、先皇、百姓、天下、王府的下屬……現在又多了一個林眉。
林眉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其他是責任,林眉除了是責任,還是心上人。
所以君留山在大局之餘,還會忍不住要為林眉細細打算。
莫上先生不忿嘀咕著提著藥箱出門,岑見留下照顧君留山。
他坐在浴桶邊,挽起袖子拿過幹淨的白巾,給君留山擦掉頭上肩臂上因為紮著金針而起的一層細密冷汗,又將手指搭在君留山腕上,將一股微弱的真氣給君留山輸送過去。
真氣在體內遊走,推動被金針刺激穴道而活動的君留山本身的內力,但枯敗的經脈接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君留山在昏睡之中也緊皺著眉頭咬緊了牙關。
饒是岑見,看著他都不由歎息了一聲。
“表哥從來是不愛惜自己的,也難怪不會愛惜表嫂了。”
“傷人者多矣,多為利而使。”
但像君留山這種,因為傷己而不自覺地傷人的,就是少見了。
“但傷己者,必會傷人。”
隻是連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
“哪有人生來就知道要怎麽去愛人的,還是要學呀,哪怕您是皇子、是堂堂攝政王呢。”
君留山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岑見也不過是輕聲自語。
和其他勳貴多數是因為身體虧空病亡不同,老岑侯是剛過五紀便坐化的,在十一年前。
他兩個兒子,岑見天賦好,承了岑家的衣缽,小小年紀就能獨擋一麵,作為東盛侯世子也是進退有儀,誰都要讚聲翩翩少年郎。
而岑識那時不過五歲,沒有岑見幼能通玄的天賦,但已經封了郡王,老岑侯為這個兒子算過,一生無憂。
老岑侯在坐化前的三天把兩個兒子叫到了跟前。
小兒子隻需叮囑幾句好好侍奉母親尊敬兄長,不可驕奢淫逸苛待他人,要明理知義,君子六藝也要通曉,不必精通,也不能因什麽都不懂而受人恥笑,其他便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爹爹諄諄教誨也隻有這最後一次了,要牢記在心。”
岑見拉著還有些茫然但是乖巧點頭的弟弟,很認真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岑識沒哥哥的本事,但也從小耳濡目染,突然就恍然大悟。
“爹爹要永遠離開了嗎?”
他還不習慣說死字,就用離開來代替,家中那隻老狗死的時候,岑見也是告訴他它要永遠離開了。
岑見和老岑侯都笑起來,老岑侯將小兒子叫到身邊,攬著他讓他將手掌攤開。
岑識的手和老岑侯的手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蒼老一稚嫩,岑識的手還沒長大,不像父親和哥哥那樣修長。
他還羨慕過哥哥的手好看,特別是拈香掐訣或是拿劍執兵的時候,當然,翻著書卷的時候也是好看的。
小孩的手掌紋還沒長成,老岑侯指著自己深刻而清晰的生命線給他看。
“爹爹這裏走到了盡頭了,要去走另外一段路程了。”
岑識知道生命線是什麽,但他低著頭想了很久,抬頭問老岑侯。
“爹爹走了這麽久不累嗎?不能休息一下嗎?”
老岑侯一愣,捏了捏他的鼻尖。
“道無止境,不進則退。天地沒有停止運轉,大家都不能休息啊。”
岑識皺著鼻頭嘟著嘴,扒著老岑侯的手拉開那些皺在一起的紋刻,想要研究出為什麽不能休息,爹爹又要去哪裏。
老岑侯任他在那裏折騰,看向了自己的長子。
“你弟弟是個好命的孩子,你卻是個勞苦命了。”
岑見拱手躬身。
“爹爹也說了,不進則退,孩兒求道不悔。既身在輪回,何可不苦,眾生奈何之。”
那時的岑見十四歲,去年老岑侯就早早給他加了冠,待老岑侯一去,他便要繼承許多東西。
老岑侯歎了口氣,抬手招他也過去,溫暖的手掌搭上了他還單薄的肩。
哪怕少年已經長得高挑修長,常年練劍讓他勁瘦而有力,行事沉穩風姿初展,到底還是個少年。
“微之,照顧好你自己。”
“孩兒知道,請爹爹放心。”
三年除服,他穿著素衣在君留山的王府之外等了一月,拿劍挑翻了一院的暗衛。
君留山問他究竟想要什麽,岑見收劍歸鞘笑了一笑。
“微之一生隻為求道。”
“但臣知王爺所想所求,也願為王爺心願出微末之力。”
君留山嗤笑:“本王怎想,連本王自己都不知道,你又從何說起。”
“臣能掐會算。”
岑見拱著手笑了,小少年仰著頭看著台階上的君留山,眉眼彎彎地。
“臣知道,跟著王爺,或許能看見同現在不一樣的天地。”
他同他爹爹說,眾生皆苦無可奈何,但又總會有那許多的人,是想要爭一爭眾生不苦,不願俯首在無可奈何之前的。
君留山對他說的沒有任何觸動,他現在接手這一堆的爛攤子,本就是無可奈何。
但君留山最終還是留下了他,還要冷著臉說他,萬分嫌棄的樣子。
“你實在纏人纏得太煩了,本王日理萬機,沒有時間和你糾纏。”
然後他就在君留山的身邊待到了如今。
“表哥也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岑見放下白巾,折思提著新燒好的藥敲門進來。
“侯爺。”
“側王妃如何了?”
岑見給君留山拔掉身上的金針,讓折思拿過一個瓢來再扶住君留山,舀起一瓢藥湯從君留山頭頂澆下。
折思看著他一下接著一下地澆藥,像是公子在為珍稀的花卉澆水一樣,眼角抽了抽。
“方才來時,莫上先生已經過去了,隻是恐怕這兩日都要臥床休養了。”
若是同意了林眉今日就離去,還不會有這麽多的橫生枝節。
折思和折寧是萬萬沒想到,他們隻是想要再等一天多叫些暗衛回來一起前去,就能出現這樣的變故。
“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眉所言的那個東西,看來也是沒有希望了。
岑見並不意外,以林眉的情況,之前也沒有好好治療,現在怕是要陪著君留山一道躺上幾日了。
但是……他看了眼折思,折思還為林眉無法前去尋找東西之事有淡淡的遺憾。
岑見卻道是福之禍所依,禍之福所依。
“表嫂身上暗傷不少,能借此機會好好調養,也是不錯。”
折思扶著君留山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便說吧,反正表哥現在聽不見,也沒有其他人在。”
岑見對折思眨了眨眼睛。
折思條件反射地跟著他的話去看君留山,發現主子確實還昏迷著,然後他就有些尷尬了。
“咳,屬下並非想要說什麽王爺不能聽的話。”
“屬下隻是想知道,側王妃為何會如此?自側王妃嫁入王府,未曾有何不順煩心的樣子,若是擔心王爺,也不至於如此。”
岑見想了想,讓他扶著君留山靠好,先去外麵說。
“雖然表哥現在聽不見,但也不能在這裏就議論這些,還是出去再說吧。”
“現在暫時隻用讓他泡著就好,不用擔心。”
折思點頭,安置好君留山,兩人走了出去。
岑見找了凳子坐下,一邊擦著手一邊讓折思也坐。
“你今天也聽到了,側王妃是積氣已久,也就是鬱結於心。”
“但實際上,要說鬱結,並非隻有煩惱擔憂才會如此,我雖在外,也聽過京中之事的諸多傳言。”
折思自然是知道岑見指的什麽,低下頭無奈點頭。
“是,自側王妃嫁入王府,就發生了太多的事,側王妃不止做了許多事,還受了許多的委屈。”
“若是侯爺當時也在京中,當比我等有用得多。”
林眉這一路看著瀟灑,但也艱難,畢竟許多的事都是一步之差就滿盤皆輸,賭的還是上上下下許多人的身家性命。
灑脫歸灑脫,但也還是疲累。
何況,林眉還有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岑見雖和林眉接觸不多,更沒說上幾句話,但也從傳聞裏知道了林眉許多的事。
“你們也不用太過擔心,側王妃也並非是那種輕易就想不開的人。”
“隻是有些心思壓得太深,無法說出,久而久之便堵在了心裏。”
“習武之人,忌心神不定之時運功打坐,便是害怕因為心神不定而氣息出了問題,給自己造成暗傷還不得而知。”
君留山也好,林興修也好,不過是催化劑。
“不過也是諸多巧合才有了今日之變,雖是一時走火入魔,但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
“莫上先生剛好也在,正好能為側王妃好好診治,畢竟一些傷要顯出來了,醫者才好判斷治療,對症下藥。”
並非人人都能見其表而知裏,莫上先生再是神醫,也做不到真的首望即可治病。
林眉若是一直壓著傷,誰都沒有發現,最後才真的會藥石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