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終須一別
琴蛙號稱竹海一絕,叫聲悠遠如古琴,在悠悠眼中和普通青蛙別無二致,夏日的夜晚呱呱鼓噪不已,今夜聽來,尤其惹嫌。
坐在床沿看爹爹收拾行囊,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因為忍著不讓淚珠掉落鼻子陣陣發酸。也許是燈火不夠明亮,薛雲牧並沒發現她的淚光,即便他知道女兒的不舍……他還是要離開。他的確是朵遊牧天際的流雲,漂浮無根。
爹爹的行李照例簡單,小時候她坐在娘腿邊的小凳子上,哀哀哭泣著不想讓爹爹收拾行囊,不想讓爹爹離開。爹爹也隻是彎腰抱起她,在她的臉上親了親,對她說:爹爹有爹爹要做的事。
爹爹走後,娘含著眼淚告訴她,以後爹爹走的時候不要哭,這樣會分他的心,他始終要走,何不讓他離開得無牽無掛。
從那以後,為爹爹送別的時候她也忍著不哭,成為習慣。
娘過世的時候爹爹也不在,外公和舅舅都埋怨不已,奄奄一息的娘卻反過來勸慰他們,她清楚的記得娘說:有什麽辦法呢,我當初喜歡上的就是這樣他。
娘是笑著說的,但口氣卻讓她小小的心靈驟然掣痛,她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但她依舊能感覺到,娘為了愛爹爹,成全爹爹,很辛苦。
或許娘的這份無奈在她的心裏紮了根,當爹爹開玩笑的說長大了讓越天衡給她當相公,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絕,她不願意像娘一樣孤單。
次日清晨下了幾點微雨,竹色更加碧綠欲滴,悠悠垂著頭跟在爹爹身後,若有若無的雨絲拂在她臉上,涼涼的讓心陣陣發悸。天暗暗的,讓早晨沉悶的如同傍晚,潮濕的空氣黏在衣袂衫袖上,無端就讓人煩厭。
把爹爹的包袱抱在懷裏,好像摟緊了它,爹爹就會走不掉一般。一路從竹海出來,她都沒怎麽說話,就連平常不刻薄她就難受的越天衡也悶聲不響的自己走路,不來招惹她。師祖出於禮貌,讓程躍然也一同送客到山下,薛家師徒對他沒有原來那麽討厭,也相處絕不融洽,一行人就好像在各趕各路。
“好了,送到這裏吧。”剛送出竹海的山口,薛雲牧就想拿回包袱,趕女兒回去。
“不。”悠悠抱緊包袱一扭身,“送到前麵的小鎮子吧,我看你上船。”
薛雲牧歎了口氣,兀自瀟灑笑了笑,“那又何必,相送千裏,終須一別。”
越天衡故態複萌,不屑地搭言:“師父,你還沒看出來嗎,你的寶貝女兒是想借送你之機,去鎮上玩玩,今天好像有集市,這麽早回去還得被卞大儒抓去打手心。”
“才不是呢!”悠悠氣得跺腳,“我是舍不得爹爹走!”
薛雲牧的表情一軟,“孩子,你長大了,將來嫁人還是要離開爹爹,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別讓人欺負。”說著別有含義地瞟了程躍然一眼。
越天衡嘿嘿笑,“師父,你也別太悲觀,她要是嫁不出去,就可以一輩子陪著你了。”
“越天衡!”悠悠想拿包袱去砸他的臉,他不懂武功,眼色卻很靈活,飛身一閃,快步前行,“快走吧,快走吧,再送一會兒船家都等急了。”
從竹海到小鎮徒步走來也不算近,悠悠摟著包袱漸漸感覺到了份量。她想背在肩上,一甩,卻被程躍然突然劈手抓去。“你幹什麽?”她習慣成自然地翻了他一個白眼,他也不理她,也不看她,自顧自背上包袱默默走路。
她出於本能地要和他對抗到底,不依不饒地想從他肩上搶回爹爹的包袱,他狀似無心地抬手一搪,她便無法靠近。
走在前麵的薛雲牧回頭看了發急,無奈的承認自家女兒的確不是個精明人,吃虧占便宜都搞不清楚,有些沮喪地咳了一聲。
這提示也太明顯了,悠悠的葡萄黑眸骨碌碌的轉了一圈,這才想明白這次占了程躍然的上風也不算討到好處,讓他背,讓他背。這才撇嘴偷笑了一下,輕鬆快跑幾步追上爹爹,挽著他的手走路。
程躍然雖然是個小人中的小人,但的確很有眼色,平常在師父師祖麵前也比她有眼力健兒,天生是個跑堂聽差的好料,她總算享受一回,心情都好起來了。
船是幾天前就訂好的,看見爹爹和越天衡歡天喜地的登舟而去,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每次爹爹開始新的旅程,他的臉上都會帶著期待和踴躍的笑容,眼睛裏是對即將要發現的新奇事物的好奇和向往,宛如孩童般簡單。
她和娘……總是送他的人。
看著那葉小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河道之中,幾下就被其他船隻湮沒,她突然深刻體會娘的悲哀。笑著送他離開,傷心的是自己,哭著留下他,難過的是爹爹。
她吸了吸鼻子,現在不用忍著不哭那麽難受了。與其爹爹不開心……她還是寧願自己難過。她也希望世間有個創造奇跡的“天工神手”,而不是個鬱鬱寡歡的慈愛爹爹。
“人都走了,哭給誰看。”變得惜言如金的人突然冷哼一聲開了口。
“我哭是心裏難受!”積攢了好久的煩悶終於被他一句話引爆,“敢情你沒爹,風涼話說得輕鬆。”
他的眼睛驟然一寒,臉色也就更冷了,他也沒再回嘴反駁,轉身撇下她就走。
悠悠咬嘴唇,她說過那麽多刺傷程躍然的話,他或是用眼神表達他的鄙夷和嘲笑,或是言簡意賅地反擊惹得她氣噎火大,卻從沒用這麽冷酷的眼神看她。她這話說的實在過分!
“哎……哎……”她喊著去追他,第一次發現,她從沒叫過他的名字。
娘過世後也有人背著外公和舅舅笑她是沒爹沒娘的人,她傷心得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被人這麽說的時候,心裏難以言喻的哀傷和孤獨。她自己被人這麽傷害過,怎麽還能如此輕率地傷害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程躍然。
她是因為嫉妒程躍然才總是小乞丐小乞丐的叫他,他蒼白著臉故作倔強地轉身離去那一瞬,她才想到他的淒涼。她不知道為什麽張世春會推薦他來竹海,但可以肯定,他和張世春並沒多深厚的感情。他留在竹海,張世春僅僅是表現得格外欣慰,然後一刻都沒多留的告辭而去,親疏遠近……是裝不出來的。
“程……程躍然……”她呐呐地叫他,有些拗口似的。
程躍然的肩膀輕微一顫,沒有回頭也沒停下,但腳步卻不著痕跡地放緩了。
她沒發現,隻是很高興自己終於追上他,如果換成別人,她就會拖住胳膊搖一搖,反而是她好委屈的癟著嘴說:對不起。這是她的殺手鐧,長期使用下來成效卓著,目前隻對雲瞬師叔效果甚微。但對程躍然……
“對不起。”隻到他肩膀的她很鄭重地垂頭認錯,看起來就更矮了。
沒風度的家夥接受了她這麽正式的道歉居然還是一副晚娘麵孔,連平常的象聲詞“嗯”、“哼”什麽的都沒半個。
她有點兒火,她是真心誠意的!他削斷了她的頭發也沒道過半句歉,還嘎嘎叫著說是她心甘情願用頭發和他交換的,他毫無虧欠她之處。
“我道歉了!”她頓著腳提醒他。
“嗯。”他垂下眼來俯視了她一會兒,終於出了聲。
悠悠撇嘴,殺人的表情終於沒有了,恢複了誰都欠他錢的債主臉,她痛心地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習慣他居高臨下,冷若冰霜的臭德行,現在看見了,還突如其來的一陣親切。
小鎮逢集,四裏八鄉的人沒有被天氣難倒都趕來湊熱鬧,原本就不寬的道路更加擁擠。悠悠陷在人群裏倒不覺得難受,東看看西看看什麽都很有意思。
一個老婆婆坐在攤子和攤子的間隙並不怎麽惹眼,她大大的提籃擺在地上差點絆了悠悠一個跟鬥。悠悠聞見一股濃濃的芝麻香甜,墊著白白簾布的竹籃裏滿滿地裝著芝麻糖片。她咽了下口水,手已經不自覺地摸腰間的荷包……泄氣,今天是來送爹爹的,她竟然忘記帶錢。
再戀戀不舍地盯兩眼,她扁著嘴悻悻準備離開。
“要一大包。”熟悉的公鴨嗓,她驚訝抬頭,程躍然正把五個銅板遞給老婆婆,也不問價錢。
看來大包芝麻糖真的是五文錢,老婆婆也無異議地熟練包起一包,程躍然不接,用眼一挑,老婆婆就把紙包塞給了悠悠。
悠悠握緊手裏的芝麻糖,不知怎的想起和他初次見麵那天……他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他熟知這些小吃的價錢,當初可有閑錢來買?
緊跟著他走路她才發覺,他真的走得很慢,有意無意會為她擋一下迎麵過來走路過於霸道的行人。這麽多人,這麽擁擠,他始終不曾把她弄丟,尤其剛才她東鑽西看,根本沒想過找他。
穿過小鎮的廣場,攤販人群都稀落了起來,她緊跑幾步跟在他身側,小心翼翼地邊走邊打開紙包,挑了一塊最大的芝麻糖,高高舉到他抿緊的嘴巴旁邊。
“吃吧。”
他一撇頭躲開。
“一起吃嘛。”怎麽說都是他買給她的,她也不是吃獨食的人。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真是個好了瘡疤忘了痛的人,恨他的時候很恨,他就對她這麽一點點的好,她就減淡了對他的厭惡。
她雙眸閃閃地踮著腳,長長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看著他,粉嘟嘟的小臉甜蜜而執拗……如他第一次見她般漂亮可愛。
他的心一軟,讓她把芝麻糖喂進嘴巴。
“甜嗎?”她一笑,圓眼睛就彎彎的,皂白分明的清澈雙眸裏閃爍的不是水,而是蜜。或許就是她這沒被塵濁汙染的甜美純真才讓他嫉妒得非要削斷她的頭發,隻為破壞她眼中的無憂無慮,隻為報複她看他時的嫌惡和不屑。看她傷心哭泣,他……幾乎立刻後悔了。
“嗯。”他點了點頭。
她也放一片在自己嘴巴裏,難得一次不用針鋒相對,她也高興起來了。唉,他要總是這樣多好,嗯嗯的不說讓她氣炸了的話,不比得她像個笨蛋,可惜……程躍然始終還是程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