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燈市遇襲
整整一天,我都心神不寧,也許是因為那個怵目驚心的夢,也許是因為這短暫卻久遠的分別。
鳶兒和鶯兒忙前忙後的,張羅著眾人在院子裏掛滿大大小小的紅燈籠。燈籠上是鑲描著金邊的富貴牡丹圖案,燈芯恰巧點在牡丹的花心,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竟比一般的燈芯都要亮堂許多。那明亮的光芒透著薄薄的紅紗向夜色裏滲出,映得滿室都是曖昧的紅色,隻是這原本喜慶的紅,此刻瞧來卻妖豔的緊,沒來由地令我心煩意亂。
我悵然地注視著滿目的紅霞,恍然意識到,原來今日是中秋佳節。原本月圓人圓的日子,我們卻分別了。
庭院深深深幾許,眼前,是厚重冰涼的紅木門,縱使院裏芳草夾樹,梧桐巍峨,亦失卻了幾分落英繽紛的柔情繾綣,隻屬於情人間的柔情繾綣。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紅燈明燦,散去了黑夜裏濃鬱的寂寥,卻散不開我心中的寂寥。
君問歸期未有期,陳友諒又一次離開我,他甚至未曾告訴我何時再來。為什麽他不去試著相信我?我已經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勇敢地站在他身側麵對所有疾風暴雨!
夜裏有螢火蟲無聲地飛舞,小小的微光在紅燦的燈光下愈發渺弱,似乎隨時會泯滅,一如人心底的情愛。
我這邊正愁容滿麵,寧凝卻叩門而來,她提著一壺濃甜的桂花釀,笑盈盈地對我說:“阿棠,在想什麽呢?”
我轉身向她,接過酒壺,卻沒喝,隻是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酒壺發呆,過了片刻突然問道:“阿凝,你怎麽一個人?今日不是中秋節,趙大哥呢?”
寧凝輕聳香肩,不置可否道:“還不是跟著你那夫君,忙公務去啦。”
我喜孜孜地執起她的手,好奇道:“你知道他們整日都忙些什麽嗎?”
寧凝眼光發亮,神秘莫測地湊近我的耳朵,輕聲道:“不告訴你!”
我羞惱地推開她,伸長了手臂去嗬她的癢,她樂得“咯咯”直笑,連聲告饒。
直到我停下手中的襲擊,寧凝才神秘兮兮地說:“你想不想去逛燈市?”
我瞅了兩眼院子裏忙活的婢仆,將雙手一攤,無奈道:“你覺得我可以嗎?”
寧凝拉起我的手,笑得比鮮花更靈燦:“你當然可以,你又不是犯人!隨我走吧,男人們宴客不顧家,咱們女人也得去找些樂子才好呢!”
我頓覺新鮮,點點頭任她拉著我走,奇怪的是這次並沒有人阻攔我,我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踏出了府門。
是陳友諒已經完完全全接納了我才會這樣做嗎?
我這樣想著,心頭像被灌了蜜水一樣清甜,頓時將所有的隱憂都拋諸腦後。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街市上都掛滿了明亮的燈籠,小到米鋪、當鋪、油鋪、水果鋪,大到銀號、客棧、酒樓,各個都張燈結彩,節日的氣氛甚濃。長街上,有十幾人舞著一條條長長的火龍,約摸七十多米,龍身由堅韌的珍珠草紮成,上麵插滿長壽香,所到之處,青雲繚繞。火龍周圍簇擁著一群執著燈籠的孩童,那燈籠樣式繁多,有魚鱗燈、蛋殼燈、稻草燈、鳥獸花樹燈等等。也有幾個姑娘悄悄的順著江水的波浪推下一種叫做“一點紅”的花燈,以祈求自己能遇到水月一樣純潔明亮的良人。
當然,這其中最幻美的還要數孔明燈。
我雙手合十,望著天上緩緩升起的孔明燈,在心中默念:“一願郎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阿棠!”有低沉的男人聲音從身後傳來。
詫異之餘,我驀然回首,卻見長街火龍的對麵,有一個身影偉岸的朱衣男子正翹首盯著我看。瞧他的樣子,似是萬分焦急,恨不得穿雲破月地飛過來,奈何街上人潮擁擠,火龍貫布,他怎也無法挪動步子。
在一旁閉目許願的寧凝驀地睜開雙眸,拉住不由自主向前方探身的我道:“阿棠,你怎麽了?”
我伸出手臂指向對麵擁擠的人群,叫道:“阿凝你快看!那邊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他一定認識我!”
寧凝向前探著,目光卻漸漸冷寂下去,她拽著我往相反的方向走,邊走邊說:“他一定是認錯了。這裏人太多,咱們去別的地方吧!”
我疑惑地推開她的手,堅定的搖頭:“我不走,最起碼應該去看一看,也許他真的認識我。”
寧凝麵色大變,還想拉住我,我已經轉身向街對麵擠去,身後是寧凝的呼喚:“阿棠!阿棠,你別亂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指引我,令我義無反顧地與寧凝背道而馳。
對麵那個朱衣男子他口中還在不停的喚著我的名字,遠遠地聽不清他說什麽,從其嘴形就能看出是叫我不要離開。
我正要向前看個究竟,那男子卻突然眉頭深皺,轉身消匿於燈火闌珊處。再回頭,寧凝也不見蹤影。
我頓感焦慮,愣愣地立在長街中央,任過往的行人肆意推搡著我。就在此時,我忽然生出不祥的感覺,接著兩個身材健碩的男人順著人潮架著我往路邊陰暗處走。我口中大喊“寧凝”的名字,但那聲音飄在喧囂的燈市中,猶如一滴水匯入汪洋般不起眼;我慌亂地敲打身邊凶神惡煞的歹人,想要掙脫他們的禁錮,卻被擠得毫無招架之力。
諒,你在哪兒!快來救我!
我在心底默默地呼喚,急的淚水都似斷了翅的蝴蝶兒,隻能無助的翩飛。
沒過多久,我一個踉蹌被狠狠推入雕花披紗的馬車中,徑直跌進陌生男人的懷中。我驚怒交加地跳起來,那人卻死死拽住我的手。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能掙脫他的雙手,一掌打在他臉上。
借著從車窗外逆入的燈火,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他大約三四十歲,麵容清瘦,眉似刀鞘,眼眸裏冷光似雪。
他捂著自己的半邊臉,目光陰沉,像是餓狼在窺伺叢林裏的獵物。片刻後,他冷笑道:“果然是個美人兒!難怪陳友諒把你藏的這麽好,就是性子未免辣了些,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他竟然認識陳友諒,那他將我擄來是否跟陳友諒有關係呢?陳友諒將我藏得那麽深,他又怎會知道我在燈市?
我一邊警惕地向後退著,一邊低喝道:“你是何人?”
“你居然不知道?枉你還是天完的臣民,”他笑得更輕蔑,眸子忽然發亮,“不要妄想從車門逃跑,門口坐著四個武藝高絕的鐵衛,朕就不信你一個弱女子能突破重圍。”
他居然自稱朕!那他是……
冰冷的觸覺瞬間從腳底竄至腦門,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直勾勾地盯著他道:“你究竟是誰?有什麽目的?”
他向前探身,捏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記住,朕是天完王朝的皇帝,徐壽輝。”
徐壽輝,天完皇帝,這些偶爾曾聽鳶兒提起過,但我從未留心過太多。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馬車行得這樣快,看來已經遠離街市,不知要馳往哪片不知名的陰暗中。
心驚之餘,我憤恨地打落他的手,冷冷道:“請皇上自重!元帥忠心為國,日夜操勞,您這樣將我擄來,隻怕有傷君臣感情!”
他是天完皇帝,陳友諒是天完元帥,他又為什麽要擄走我?莫非,徐壽輝怕陳友諒功高蓋主、想借此來彈壓他嗎?
徐壽輝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任我將他的手掌拂落,隻是冷哼一聲,不屑道:“君臣感情?他既然敢策亂逼宮,朕抓走他的女人又如何?”
我恍然明悟,怪不得陳友諒今日公務如此繁忙,怪不得他要把我藏起來,原來他是想謀逆叛國、取而代之!徐壽輝抓走我是想威脅陳友諒嗎?
我的心劇烈的抽動著,麵容卻佯作淡泊的湖泊,淺淺而笑:“皇上當真是失算了,元帥向來不在乎女人,又怎會為我而放棄心中所想?”
不管他會不會放棄權利來救我,我都絕對不能將他陷入危難之地。我已經失去了冰雪般堅貞的身子,就讓我操著一顆冰雪般堅貞的心吧!
我說著緩緩靠近徐壽輝,他凝視著我的笑容,有片刻失神,我趁機急速拔下頭頂的發簪刺向他。
徐壽輝麵有病容又寸步不離坐塌,定是因為他受了什麽傷,或是別的難言之隱。我這一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徐壽輝睜大憤怒的眸子,側身躲避,卻依舊被我劃破了手臂,連我也不免驚訝於自己手法的精準。驚慌之下,他身上藏青色的披風驟然滑落,露出其胸膛上懾人的劍傷。
我毫不遲疑,再度揮起發簪,卻在成功的前一刻,發覺自己頸後有勁風襲來,我想回頭已來不及。
隨著頸後劇痛,黑色的浪潮撲麵而來,直至淹沒了我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