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帥府夫人

  陳友諒疾步走過來,側頭對鳶兒道:“把藥給我,你先下去吧。”


  鳶兒點點頭,關切地望了我一眼,便垂首退出。


  看著門被輕輕地帶上,我有些手足無措地望著陳友諒,他笑盈盈地望著我,說:“先把藥喝了,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我安定下來,拿過藥碗,一仰而盡,也顧不得嘴裏苦澀難當的滋味,直勾勾地盯著他道:“你可以說了。”


  陳友諒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拿起汗巾拭去我嘴角殘餘的藥汁,歎息道:“傻丫頭,還是和以前一樣要強。”


  他親昵的語氣觸動著我緊繃的心弦,我愣愣地望著他道:“以前?以前我是什麽樣?我究竟是誰?”


  陳友諒俯身在我額前點吻,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直到雙頰豔若緋雲,才發覺自己並沒有否決他過於親密的行為。


  “以前,你就是這樣……呆呆的、傻傻的、又倔強得嚇人,”他的嘴角綻放出新月般的優美弧度,“當然,首先,你是我的妻。”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原來他是這樣的,發似揮灑的黑墨、眉如英挺的利劍、目若幽深的秋水、唇……唇是詩意般溫軟的綿柳。


  這個水墨畫般寫意的男人,就是我的夫君嗎?


  四目交接,彼此相顧而失神。


  陳友諒首先回過神來,他輕歎一聲,接著道:“你看到了,我是個統領百萬兵馬的元帥,連年征戰四方。半個月前,我攻打應天,敵軍趁機將你擄走。等我救你出來時,你已經深受重傷,不醒人事。我心痛自責之餘,就遣散了所有照顧你的婢仆,都是他們的玩忽職守,才釀成今日的惡果。”


  他說著,將我緊緊擁入懷中,語聲卻更喑啞:“我差點就永遠失去你。”


  一股醉人的男人氣息縈繞在我的鼻前,我感受他胸膛間春水般溫暖的熱度,不覺心旌搖曳,竟然無端端地落下眼淚。


  陳友諒緩緩鬆開我,伸手替我拭淚:“傻丫頭,別哭。”


  我抬眼望著他同樣掛滿淚痕的臉頰,忽然覺得他春華般的容顏變成了枯枝橫繞的冷寂蒼穹,淒涼而惹人心疼。


  “你也別哭,”我學著他的樣子,生疏地擦去他的淚水,小心翼翼道,“那之前呢?”


  陳友諒的臉頰隨著我指尖的觸碰而微微顫抖,目中柔情更甚,他意味深長地說:“原諒我並不想告訴你,大夫說如果你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記起這一切,對你的病更好。若是強加給你太多記憶,隻會使你的病情惡化。可否答應我,不要問太多,咱們一起試著度過這個難關?”


  望著他誠懇的目光,我的心像塌入軟綿綿的花浪中,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隻懇求道:“我答應你。但你要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爹娘在哪?我的親人又在哪?”


  陳友諒的雙眸明亮而微痛,他一字一句道:“你記住,我就是你的全部。”


  —————————————————————————————————————————————


  接下來幾天,陳友諒似乎很忙,並不能日日陪在我身邊,卻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來看我,親眼看到我把藥喝幹淨才會心滿意足的離開。


  等我的病稍好些了,他就命鳶兒陪著我在院中走走。


  這是一個單獨的院落,兩出兩進,並不大,卻很明亮精致。前院東西側分別有聽雨軒、留風閣,院子裏遍植梧桐,樹葉寬闊且繁多,如雲般蔭在院子的頂上,是個夏日避暑的妙處。粗壯的樹幹有著參天之勢,仿佛一個個威武昂揚的士兵在等待著將帥的檢閱,真不愧是將門的府邸。隻是現在已是初秋,吸風飲露的蒼翠葉子隱隱鑲上一層豔陽般亮彩的金邊,卻又呈現出另一種柔情繾綣的韻致。正如,陳友諒這個人一般。


  前院與後院中間隔了一道拱門,進門後一眼就能看到映雪堂,也就是我現在的居處。映雪堂和聽雨軒、留風閣回廊相接,廊上蔓著淡紫色的藤蘿,遠遠望去,幽雅而幻美。後院比較僻靜,庭院裏種有幾株闊大高挺的西府海棠,樹上結滿了紅澄澄的果子,隱在蔥綠的葉子中愈發鮮亮可人。海棠,是因為我的名字叫做“阿棠”嗎?


  算起來,陳友諒已經有三天未曾來看我了。我一向對他冷冰冰的,他不來,我也不問,但心底卻偶爾會想:他究竟去了哪裏?

  也許是因為……習慣吧。畢竟他是我失去記憶後看到的第一個人。


  倒是有一個自稱趙普勝的將軍來探望過我,說是我和陳友諒的故友,我卻很少與他說話。


  這一日,趙普勝又來看我,我靜靜地坐在一架秋千上,鳶兒在我背後輕悠悠地搖著。


  他自顧自地說著:“阿諒這幾日有軍務在身,南方又有戰事,所以不能來陪你。但他特意交代了我來看看你。”


  我不答話,隻隔著牆壁遙望前院的斑駁樹影,麵上卻在不知不覺間愁雲滿布。


  是嗎?那他臨走時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呢?


  噢,對了。最後一次見他時,他眉頭皺得那麽深,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我卻賭氣地將頭埋在被子裏,不願看他一眼。


  趙普勝見我悶悶不樂,抓耳撓腮,踟躕道:“阿棠你別不開心。這樣吧,我給你舞套刀法充個樂子看。”


  他剛取下背後的雙刀,看到我依舊不言不語,猛地拍額道:“我都忘記了,哪有女孩子家愛看打打殺殺的。阿棠,我是大老粗,你可別介意啊。”


  我卻星眸突亮,側頭望著他,淡淡道:“我愛看。”


  說完我也覺得奇怪,我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怎會愛看人舞刀弄槍呢?

  然而,不等我說完,他已經麵露欣然,虎步生風地舞起來,口中還高聲念唱著: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杳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唱到最後一句,他刀芒暴漲,幻出千萬點刀光,廊上的藤蘿花蕊紛紛飄落,隨著他的刀光向天地間散去,剛柔相濟之間,完美得令我拍手嗟歎。


  我忽然興趣盎然,跳下秋千,脫口而出道:“你就是那‘趙客縵胡纓’!”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