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愛恨交纏
我暗自苦笑,不是冤家不聚頭,看來,我和陳友諒的緣分竟是怎麽也躲不過。隻不知這份緣究竟是姻緣還是孽緣。
我揚起頭,正視著他道:“不錯,是我。”
陳友諒迅速踏進船艙,拉住我的手道:“方才老趙說他在江中救下一位故人,央我收留。我卻怎麽也不想到,這個故人會是你。你怎麽會遇到洪水,可有受傷?”
他的眉目優美極了,灼熱的關切似火蓮般綻開其中,愈發炫潔如狐,令我應接不暇。
然而,我卻隻覺心頭微痛,我可忘不了當年在雲南時他是怎樣利用我!
我輕輕撥開他的手,向後連退幾步,淡淡道:“我沒事,我很好。”
趙普勝疑惑地打量著我們二人,道:“原來你們認識,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你們先聊著,我還要上望台巡視。”
“哎!”我還欲叫住趙普勝,他卻已然腳下生風,踏門而出了。
陳友諒不動聲色地合上艙門,目似溫泉地望著我,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被他瞧得心慌,不住向後退著,直到退無可退,哎,我為什麽要怕他,所幸抬眼直視著他幽深而灼人的眼眸。
不願示弱,我揚起娥眉,淺淺甜笑,他眸中熱度更盛,眼看就要接近我時,我卻忽然揮手一掌摑去。
我雖手底有功夫,但這一日的顛簸已耗盡了我的氣力,所以這掌雖氣勢淩厲,實則並不含什麽真勁。
陳友諒絲毫不閃避,生生受了這脆生生的一巴掌,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依舊迫視著我,隻是這目光已夾雜了幾絲怒氣。
“這是你欠我的。”我悄然握住發麻的手心,毫不退讓地仰視著他,心中覺得痛快至極。
陳友諒不言不語,原本俊美的左頰上微微泛紅,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他眼中流瀉出來,我忽然發現他曾經的不羈與狂傲都換做屬於男人的成熟,然而那謎一樣的眼神卻依舊。
他英眉微聳,笑意漸濃,無聲無息地握住我火辣的手掌,我還欲說話,卻被一個溫暖而又柔軟的唇給生生堵住。
我口中“嚶嚀”,扭身欲逃,他的雙手卻緊緊禁錮著我,眼眸裏是不容拒絕的火熱。
我掙脫不得,隻好發狠地咬住他的下唇,任溫熱而腥甜的液體糜爛在彼此的嘴角,他亦絲毫不鬆手。
良久良久,直吻得我喘不過氣來,陳友諒才緩緩鬆開我,意味深長道:“我對不住你。”
一石激起千層浪般,這簡短有力的一句話,令我胸口一窒,愁腸百結。
然而,我和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隻消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嗎?
我再度揚手,卻偶然望見他那清澈見底的眸子,驀地鼻間酸澀,心頭更是風起雲湧,手掌也頹然而落。
我目含淚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嗓音低啞:“我恨你!我恨你!”
這一句吐出後,我忽然驚覺,這世間,無論是劉基還是朱元璋都遠遠無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因為無論是麵對劉基還是朱元璋我都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絕不會失控。
而陳友諒,他的眼神令我發慌,他的言語令我軟弱,他的柔情令我貪戀,他的權謀卻令我心寒。
我恨他!真的恨他!恨他一夜之間摧毀了我作為一個少女的所有情感寄托,恨他讓我癡,讓我狂!
可我又為何對他念念不忘?
這一世,究竟是愛是恨,竟是再也說不清了!
“恨吧,”陳友諒目光深沉,回視於我,柔聲道,“但恨過之後,可否原諒我?”
瞬息,滿室寂靜無聲,窸窣的日光斑駁在潮濕的船板上,疏離的江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從各個縫隙間湧入。
陳友諒靜默地佇立著,等待我的抉擇,沉默或是呼喊,仇恨或是原諒。
心被緊緊地揪成一團,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般,他的鬢發,他的眉眼,他的唇齒,他的肩膀以及懷抱無一不深藏著我的眷戀。
有那麽一瞬間,我差點就要妥協,卻忽然憶起爹死後被掛在潁州城門的那一幕,呼之欲出的話語立即凝結成寒冰。
原諒?他曾經對我做出的種種我如何能原諒!更何況,今非昔比,我已是大宋的鎮國長公主,而他則是天完的左將軍,我們永永遠遠隻能是勢不兩立,而不是相濡以沫。
為何從一開始,他就如此霸道,不給我任何回旋的餘地?這一次,我再也不要受製於他,再也不要被他利用欺騙!
我攥緊自己的手掌,直到指甲都嵌入掌肉之中,才咬唇直視於他,緩緩道:“不能。”
他負手沉默,隔著窗欞望向遠方,神情深漠,淡淡道:“明日船艦抵達漢陽後,你自可離開。”
說完這句,他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門開了又關,帶起陣陣嗚咽的江風。
我頹坐進椅子裏,臻首輕靠椅背,渾身不住地顫抖,淚水迸飛。
結束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我今生的愛,今生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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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身心的疲憊令我眼如簾幕,一宿酣睡,卻又在半夜被一個記不清內容的噩夢驚醒。
我神情恍惚地坐在床榻上,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卻是一片濕漉漉的淚痕。
閉目長歎,我抹去滿麵的悲切,還來不及難道,卻忽然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詔書!
詔書不見了!
雖然可以篤定換衣服時並沒有見到詔書,我仍然慌忙地拉出白日裏褪下的長衫翻找著,幾經波折,卻終是無果而終。
我麵上愈發愁雲慘淡,憂心如焚地坐回床板上,默默去思索今日的種種。
離開亳州之前,我已經將詔書縫在自己的衣襟裏,詔是上好的錦緞,墨是遇水不化的姑蘇墨,猶記得在江中沉浮時,詔書還在懷間完好無損。
甲板上應該也沒有,否則那麽空闊、又有重兵把守的地方,任誰也不會忽視那份黃橙橙的突兀。
那麽,它到底去了哪裏呢?
此事乃宋廷機密、事關重大,更何況天完軍極有可能參與離間大宋君臣一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裏的人知道!
冷汗涔涔落下,無數景象在腦海中交疊,我極力地試圖從記憶中拚湊出一些蛛絲馬跡。
忽然,我一拍大腿,雙目閃亮,自語喃喃道:“一定是在小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