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怒江風波
我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茶盞擱置在幾案上,側首思忖道:“此事先放下,元璋那邊情況如何?”
花雲目光灼灼,麵有喜色:“朱帥已經將俞廷玉父子迎回和州,五萬水師勢如破甲,連克采石、太平,直逼集慶!”
這大概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了,我也不禁喜上眉梢,站起來道:“果真如此?”
花雲眼光明媚,點頭道:“不止如此呢!大軍行至太平之時,夫人誕下一名男嬰,人人皆說這是天下太平的祥瑞之兆啊。朱帥喜不自禁,還在當地的一座山上刻石曰:‘到此山者,不患無嗣’。”
我一麵因馬惠英初為人母而欣喜,一麵擔憂韓林兒聽到這番言語的反應,便及時打斷他道:“這是好事。我們明天就立即返程與元璋會和。”
花雲正說得眉飛色舞,見到我凝固的神色,立即轉了語氣,低聲道:“屬下遵命,這就去準備!”
他說罷,便衣帶生風,火速從大殿中退出。
我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春兒,她垂首默立,靜靜地為我打著羽扇,依舊是淡然恭謹的模樣,見我在端詳她,手中微滯,神情也肅穆起來。
我意味深長地淡淡道:“春兒,皇上既然將你賜給我,今後許多事就要多聽多看,謹言而慎行。”
春兒花容失色,登時跪在地上,惶恐道:“春兒明白,公主才是春兒的主子。”
我轉身對著她,一雙水瞳中異彩連連,正色厲聲道:“你錯了!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隻有皇上這一個主人,懂嗎?”
春兒神色一凜,似懂非懂地望著我,徐徐道:“奴婢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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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時,我曾求見韓林兒,珠兒的事、楊婉如和劉福通的事,一樁連著一件,事事都在風頭浪尖上,讓人不得不防範。
然而韓林兒自那日夜宴後就與珠兒呆在自己的寢宮中,足不出戶,任何人都不見,連一日三餐都要由宮人送到門口。
我站在殿外的日頭中整整等了一天,他方遣人遞來一紙詔書和一封密函,密函上寫著:“若朱元璋拿下集慶,則宣詔。”
這點更讓我迷惑,他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呢?
時不我與,按照計劃,我必須在朱元璋攻下集慶時與其會和,到時再向天下亮明我的身份,以示大宋君臣相和,既而安穩民心。
更何況,直覺告訴我,今日的韓林兒再不是昔年的懵懂少年,他平靜無波的眼眸中早已擁有洞悉一切的智慧。最終,我隻好攜著詔書和密函黯然離去。
離開亳州後,我不想聲張,依舊是輕裝簡從,隻是身邊多了一個春兒。我們沿著長江乘船南下,一路青山萬重,風光迤邐,恬靜的幾乎讓人忘卻戰雲的紛擾。
船隻到達氵筮水時,緩緩流彎,轉入直道,江麵突然收窄,水流也變得急促。
暮色深濃,天地間昏暗難明,天風狂曳,頗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我和花雲立在船身望台上,凝視前方。
花雲擔憂道:“此處河段十分危險,如今正是汛期,咱們要盡快渡船過去。”
我點頭示意,水手們立即將風帆張展滿盡,逆著江風,往附近近岸處迅疾馳駛,船頭到處,波痕四散。
入夜後,天地間忽然下起傾盆大雨,巨浪滔天,風雨如晦,連船上高高的燈柱也不能照清前行的方向。
風伯的怒氣絲毫不能平息,他正衝著江中的這艘小船瘋狂地咆哮著,人的身子就像一片不受力的飄葉,隨著風勁東搖西晃,身不由己的來回打著轉。我本來就有些暈船,淒風苦雨之下,那種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的感覺,更加難以形容。頓時,我隻覺胃裏一陣翻湧,但礙於眼下的形勢,隻是苦苦支撐著。
這時,忽然有人驚呼一聲:“桅杆倒了!”
我和春兒急忙從船艙中奔出,暴雨登時打濕了衣襟,天地間昏茫茫的,乍看下去猶如末世降臨。
正愕然間,船身傾側,春兒及時扶住我的手,卻見甲板上的桅杆已經從中間橫裂開來,一半孤零零的矗立在原地,另一半則被風浪卷入怒吼的江水中。
沒了桅杆,船身就會失去平衡,眼下的形勢更加嚴峻。
站在甲板上奮力指揮眾人的花雲衝我喊道:“公主快回去,這裏危險。”
話音剛落,大風又起,山崖般的巨浪從四方八麵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眾人像提線木偶般被巨力甩到一旁,浪頭高低不齊,相互加疊,在暗無星月的疾風暴雨中,瞬間將原本堅固穩妥的船隻摧殘得體無完膚。
江水又迅速從甲板上流瀉出去,船上慘叫連連,失去支撐的我身子後仰,被迫與春兒分開,撞破圍欄,向船的外圍滾去,翻落在甲板上。
船依舊向一邊傾斜,巨浪之下,我立足不穩,隻得緊緊抓住一根欄杆,而甲板上竟已積了三寸深的水。
又聽一人喊道:“艙底破洞了!”
大浪乘勢向船身間漫湧,\"喀喇\"一聲巨響,破爛不堪的風帆和高挺的燈柱一齊在狂風中斷折,霎時間,江麵和船上,皆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怕黑暗之中。
在眾人慌亂的呼叫聲中,隱隱還能聽到花雲的喊聲:“保護公主!保護公主!”
下一刻,天地間便充斥著振耳欲聾的浪濤聲,那些呼救聲在自然的狂暴中愈發渺小無依,每個人都隻能無助地等待巨浪的下一次進攻。
因船艙進水,一堵堵牆壁般的浪水直接傾瀉在甲板土,整艘船四麵八方全是江水,騰雲駕霧般周旋於遮天掩月的浪濤之中。
江水猶如上古時期的饕餮巨獸,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我迎麵襲來。麵對大自然最狂野的襲擊,我不過是螻蟻般渺小的存在,來不及躲,也根本無處可躲,緊抱在懷的欄杆被狂風連根拔起,我則被巨浪重重地打向身後的船壁,背骨頓時撕裂般的疼痛。
千鈞一發之刻,我拚盡所有的意識試圖對眼下的情形作出最冷靜判斷:此船已毀。
想到這一點,我衝著船中不辨身份的眾人大喊道:“大家各自跳江逃命吧,活下來的就到漢陽會和!”
再不猶豫,我抓住那一節殘破的欄杆向瘋狂咆哮的怒江中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