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別天涯
門前過雪的鬆樹在晨光下安然蘇醒,我貪戀地望著它,想要把這片鬆林都深深刻在自己的腦海中。我會記得在行至水窮時,曾經有一個木屋收容過我的疲憊與辛酸,有一片鬆林陪著我坐看雲卷雲舒的悠然,最重要的是,有一個人,他……
不去想他了,小方昨日奉劉基之命,下山去拜訪劉基的故友宋濂,如果他回來發現我不在了,會不會傷心難過呢?
我歎了口氣,越過連綿的鬆色,遙望那株曾經屬於我的枝椏。如今我就要流浪天涯,可這株樹卻忙著抽枝散芽,與山間朦朧成形的春意締結新約,連它都忘了與我道別。
正如他,他也沒有來送我。
我閉上眼,貪戀著山間的清涼氣息,這樣平靜美好的一切,從此,再也不屬於我了。
再睜開眼,一個挺拔如鬆的身影遙立在鬆林的盡頭,我探望著,那是朱元璋。我深吸一口氣,背起行囊穩步向前走去。
“我會好好照顧你,隻要你願意。”
“什麽都不必說,就這麽靠著我,聽著風聲水聲,你隻是一隻快樂的鳥兒。”
“你看著我,看清楚!看清你麵前的這個人,這是一個年華已逝的男人,他所有的激情和青春都已葬送於歲月的風沙。如今他還殘存著一絲明亮的麵容,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將毫不停歇地老去。他曾經激昂的臉上將布滿皺紋,他的牙齒會脫落,連帶著他過去機辨的神采;他強健的身軀會變得佝僂而萎縮,甚至癆病纏身,他的思想與眼神也跟著混沌迷蒙。而十年之後,正是你最好的風華,你將綻放出一個成熟女人的最美韻致,那是歲月賦予你我最多情而又無情一筆。你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個比你大了整整十五載的男人!”
“愛情是沒有恐懼的!無論它麵對是巍峨的高山,是險灘,劫火,還是地獄,它都不會有絲毫的畏懼以及退卻。而你,你了解你將要麵對的是什麽嗎?那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單純美好,它是一種在灰燼裏升起的華光,是一朵生長在懸崖上的花。它需要絲毫不能斷絕的柔韌和堅貞,需要粉身碎骨渾不怕的勇氣。你確定你擁有它嗎,阿薇妹妹?”
每向前一步,往日的種種都逆流入心中,聲聲句句催人淚下,又如促人前行的青鳥啼音,讓我不覺中加快腳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基,我……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當我在薄霧冥冥中看到朱元璋清晰明朗的麵容時,千言萬語都化作這一句。
我衝他淡然的笑著,下意識地回首,屋前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勇氣,我沒有,你也沒有。
朱元璋握住我的手,欣然道:“阿棠,你決定了?”
我回頭,漠然地抽回自己的手,道:“我決定與你一路前行,作為你的夥伴,你的盟友,卻絕不是情人、亦或是妻子。”
他滿不在乎的笑了笑,瞅著我的一身男裝,意味深長地說:“我知道,走吧,前路茫茫,你我再不是孤身一人。”
他說著轉身闊步而行,我疾步上前,與他並肩,開口道:“我要你把我編入你的軍隊,你可以向郭大帥說我是劉基的師弟。當然,事實也與此相差無幾,我和劉基是結拜兄妹,他已將所學對我傾囊相授,想來這麽說也不為過。”
“自然,”他的虎軀略微一震,轉而油然道,“原來阿棠想要效仿南朝的花木蘭,做個巾幗英雄。”
我輕笑一聲,道:“我既然決定跟朱公子走,就一定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你。當然你一定會想,如果沒有身份這層保障,我又怎麽能幫得了你呢?我不公開身份,也是想看看你是否如老頭子和大哥所說的一般實力超然,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戰場如商場,交易要公平,你說對不對?”
他側臉看著我,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他道:“當然要公平。阿棠這麽做無可厚非,隻是重八懇求你不要再朱公子朱公子地喚我,可以嗎?”
他居然自稱重八,要知道這個名字是上不得台麵的,他這麽說,是想拉近與我的距離吧。
我莞爾笑道:“好,那我就叫你元璋好了。”
他道:“如此也好,總比公子來公子去叫的親切些。唉,但願你的試驗期不要永無止盡才好。”
我一時語塞,猶疑著開口道:“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強大到雄踞一方,令徐壽輝之輩都忌憚不已,我自然不得不嫁給你。”
他喜道:“如此說來,這就是你我的約定嘍?”
我訝然道:“什麽約定?”
他饒有興趣地望著我,笑道:“婚約呀。”
我麵如丹紅的朝霞,嗔道:“胡說,誰要跟你締結婚約?”
他朗聲而笑,道:“阿棠別氣,我隻是見你眉頭不展,麵有愁容,逗你一樂罷啦。”
我感激地看著他,輕咳一聲,道:“現下朝廷的兵馬在北方牽製著我弟弟的軍隊,南方徐壽輝一人獨大,將來必是一個勁敵。徐壽輝此人早早稱帝,野心不小,我與他有著血海深仇,若有朝一日,你真能擊垮他的南方軍,我嫁與你又何妨?隻是我有個條件,正如你所保證的那樣,你要尊我弟弟為君。”
他收起玩笑的麵容,沉聲道:“這一刻我突然痛恨自己要因為天下大義而接近你,我多希望阿棠你是真心想跟著我,而不是為了別的目的委曲求全。”
我心中動容,悠然道:“優秀的人就如沙礫中的珍珠,總是奪盡世間光華的。元璋若有信心,不妨做那最令人矚目的強者,我欣賞強者,他能引無數英雄佳人盡折腰。”
他喜道:“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但我不會為你立任何誓言,因為事實自會說明一切。我知道,你會明白我。”
我望著他從容不迫的目光,忽然覺得這沒有誓言的誓言反而比任何山盟海誓更一諾九鼎,他這個人似乎有一種特別的魔力,總是讓人不自覺的去相信他,順從他。
我燦然而笑,猶若山裏爛漫盛開的花兒。
“哈,”他望著我,高興地笑喝一聲,縱聲高歌著: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
一茅齋,野花開,
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
陋巷單瓢亦樂哉。
貧,氣不改!達,誌不改!”
我含笑望著他,心卻黯然,不是我懷疑劉伯父,而是如今他權傾半壁江山,林兒猶如傀儡。這事天下皆知,若不趕緊扶持一人與他相持,平衡北方紅巾軍的勢力,隻怕林兒早晚要地位不保。更何況,眼前這個人是大伯選中的人,我雖愚昧,也看出他不同尋常。我這個做姐姐的,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爹,女兒這步棋走的是對是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