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明心跡

  連日的長途跋涉、居無定所,讓我的心神時刻如一張緊繃的弦。而回到太鶴山,卻讓這根弦莫名地鬆弛下來,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和小方、劉基日日呆在一起,分享這份亂世中難得的片刻安寧與幸福。


  一塵的故事,我隻是挑三揀四的說來,略過玉璽等等不提。隻說他為情所困,卻愛而不能,最終飄然而去。這件事也讓劉基痛惜不少,但更多地是釋懷,他說,破而後立,也許此番劫難真能造就一個傳世之佛。


  是啊,劫與功,福與禍,本就是相輔相成,誰又能說得清呢?


  是夜,我坐在池邊鬆樹下,抬頭仰望天空,有一個白影一閃而過,遠遠地飛入天際,仿佛那日在彌海湖上看到的一塵。而他,已然褪去了紅塵禁錮,飛入遠方更廣闊的天空。


  隻是陳友諒呢?他如今如願以償地步步高升,成了徐壽輝身邊的紅人,想必此刻正誌得意滿吧。他,我早該看透了他。一個注定為權力而生,為權力而死的男人,是不允許身側有任何兒女私情的羈絆的。


  月色朦朧,暈開在渺然的雲霧中,說不出的淒然。


  秋夜深涼,我不禁裹緊了外衣,對著太清之上的那輪銀盤,神色恍惚,不覺悠悠唱吟:“山之高,月初小。月初小,何皎皎。”


  一個人緩緩轉過我的肩膀,輕歎道:“我就在你身邊,你卻思念遠方的人。難道你心中還有一直記掛的那個人嗎?”


  一股酒氣襲來,我知道,來的人定是劉基。


  我才發覺身邊有別人的存在,又聽他這般言語,不免周身一震,愕然回望,聲音卻有些顫抖:“哪個人?”


  “風,或是諒?”他望著我的眼神裏又不易察覺的傷感和無奈。


  我一驚,脫口而出:“我怎會忘不了他!”


  說罷,我亦覺失言,緊張地垂首,低聲道:“先生怎會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劉基憐惜地望著我,道:“阿薇,我初次在山中遇到你,你一身風塵,臥在泥土中,卻麵含笑靨,手中緊緊拉住稚子。那樣安詳,寧靜,高潔,正如池中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濁青蓮而不妖。我幾乎以為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仙子,誤落凡塵。可你在病中,日日夜夜喊著那人的名字,你眼中絕望而冰冷的淚水讓我明白,你也如我一般,不過是個傷心人而已。經年累月,我以為你已經放下那段前塵往事,誰知你此次歸來,依舊會失神,我便知,你有心事。這是否就是你上次說的秘密?”


  我聞言訝然,解釋道:“我不過是觸景傷懷,先生莫要多想。”


  其實他說的也不盡然,我這幾日失神最大的原因,還是劉玢這一層。不料他竟然誤解了我,更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心中藏有一段情事,甚至連陳友諒的名字都記得那樣清。”


  他輕歎一聲,望著天上的明月,良久才道:“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我輕輕執著他的衣袖,道:“先生。”


  他清然眺望遠方,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感情,緩緩道:“汝心金石堅,我執冰雪潔。凝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


  這首《山之高》吟到此處,已極盡蕭索之意。昔年張玉娘寫下此曲皆因所愛之人英年早逝,從此生離死別,相見不得。


  我知道他又想起舊日與烏蘭的種種,歎道:“先生可是又想起烏蘭姐姐了?”


  他輕歎一聲,那聲音中夾雜著一縷丁香似的淺淺哀愁,悠悠道:“想又如何,有些遺憾,再也難以補救。”


  我心裏不覺難過,歉然道:“對不起,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他忽然轉過身來,深深望著我:“你不必為我傷懷,斯人已逝,天命難違。我如今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自怨自艾,隻為寬解你心。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你們相知相愛卻無法相守,我卻是一腔真情夭折於他人的欺騙之中,又怎能算是天涯淪落人呢?隻是,他能這樣安慰我,我心裏如何不感動,此刻早已眼泛春潮,動情道:“先生……”


  他微微搖頭,雙眼深情如許,道:“不要叫我先生。我與你日夜相隨,為何還與我如此生分?”


  不是我刻意要與他生分,而是這份朦朧的感情被他猛然揭開之後,我反而不知該如何自處。更何況……


  我垂首默然,也許我與他之間真的是隔了山高水遠。


  他忽然緊緊抓住我的肩膀,道:“阿薇,那日我酒醉之言,你難道還不能原諒嗎?”


  我愣愣地望著他,後退一步,道:“先生,你嚇著我了。”


  他向前跟進,急道:“難道這幾日來,你在山中過得不快活嗎?”


  “我,我……”


  我快活嗎?想來這幾日,我的確真心安逸於山水之間,他給予我的溫情亦讓我樂以忘憂。但為何,我卻說不出口這“快活”二字?

  我避開他的目光,道:“山中雖好,我卻是個閑不住的人,我總喜歡四處去看看,訪遍千山萬水,做個天涯逍遙客。”


  他神色微暗,又道:“我日夜瞧著你,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你眸子裏的光芒也越來越清澈,你是真心喜愛這裏的一切,你騙的了自己,卻騙不了我。”


  我歎一口氣,幽幽道:“先生如高山流水,我不過是青泥灘裏的一汪汙水,我,我配不上先生。”


  他有些失望,遂即道:“是我配不上你。你正值二八好年華,我已是三十而立,歲月終究不饒人。也罷,我隻恨未能早些遇到你。”


  我聞言,心中不忍,望著他,柔聲道:“先生……”


  他突然輕笑:“你為何還叫我先生?難道你我日夜相守的情誼當真比不過你的過往?”


  劉基啊劉基,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又怎會知道我心中憂愁的究竟是何呢!

  我抿著雙唇,無聲地看著挺拔於身前的老鬆,一瞬間,我的心仿佛也如那粗壯的樹幹一般堅定。


  我仰首回望著他,幽幽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基,我……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他身軀一震,似是無法相信,盯著我看了許久,仿佛要把我的所有心事都看穿。


  我懵懂地對上他燦若星辰的眼光,他忽然一笑,一把摟過我,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他身上是那樣舒適溫暖,伴著陣陣山中幽芷的芬芳;他的心跳穩健而有力,隔著彼此單薄地衣衫透過來,卻稍稍有些不易察覺的紊亂。朦朧的月色順著他的身軀靜靜地淌入我的懷間,清涼而靜美。


  我輕吐一口氣,安心地靠著他,不管明天如何,這一刻,請上天將這一刻的溫暖賜給我。嚐過太多人情冷暖,看過太多悲歡離合,我這隻雁兒,真的累了,飛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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